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
這紛飛的世上,總該有個人伴她的身邊。有個人能攜她的手,下去。
他們都走了,她走了,連他也是。現在還剩下的,也要一起走,不見蹤影?
心如明鏡,心如明鏡。
明鏡上只映出了這雙淡色的眸子。
這雙眼,亮堂得像琉璃,皇宮屋頂上層層金色瓦片,日照輝煌,凡人此生難觸。
這雙眼,剔透得像水晶,瓖在她心上,嵌得太久。待要挖出,一手的淋灕。
這雙眼,深得像潭淵,盛起千年萬年的冰涼。清澈間,底近在眼前,溺了幾人幾世的喜怒哀怨,總不見。
若能去掉,就好了——
「只有你會來這里。」薛融不回頭,視線在意如鏡的水面。
「我也想著這里能遇上的,只有你。」
對薛融,她已不再防備,點點滴滴都化在了溫潤里。何況,何況都在面前哭成過了那個樣子。說不將來的確切,但總該有些的,不同。
「心靜下了嗎?」
「還沒完全。」頓了頓,補上︰「比來時好多了。」
不知該說什麼,她陪著觀景。薛融不動地定著,石頭。她也不敢動。這白天已開始暖了,夜里還有殘著冷息。懈怠間小打了個寒顫,後心虛地趕快穩住,不想被現哪怕是一點的不上心。許久,終在一片強撐困頓中听得︰
「謝謝。」石頭開口。
「不用。」總該回去了吧,她可真的困了。
「花妮很好。」
猛地棒喝,薛鏡睡意全無,卻不敢顯激動,混亂間獨白繼續,
「可有時膩人,黏得太緊。」
小舒了些。
「不夠成熟,」愛惜的調子,「好些世故不懂得。讓人不禁為她擔心。」
這回是徹底悶了沒動靜。
「太晚該回去了。」他舒展地微笑︰「明日還要托你溫習,起不來總不好。」說著轉身走人。
無語。
她沒想過會出來這麼久,只是想來,便來了。若說沒有絲地期望是謊話,只現在的腦袋,是徹底地空了,木然地跟著。
近園子時,
「有你相陪真是好過多了。」
「哪里。」不知還可說什麼。
「晚上風大,對不住。回去讓花清熬些姜湯。」
他也是在意她的。
「嗯。」
「鏡以前起就很聰慧。」
他停了下來,看著她,盛滿贊賞︰「會看事情,知道該說該做什麼。不用人操一點的心。」
蜜色團衫的領子滾著精致雲邊,簇著張光潔的臉,眼神黯淡里隱了好些時光的褶子。可惜藏得太好,薛鏡看不見。
「和花妮不同,是吧?」郁悶間月兌口而出。驚覺後恨不得立時收回。
花妮好多了。」他沒覺。
小竊喜。
「一直的聰慧。」不加掩飾地欽佩︰「能有這麼個妹妹真是太好了。」
妹妹?!
薛融繼續不停嘮叨︰「你看這次娘的拷問可全系了你身上,若是失敗了,可要一尸兩命,不對不對,你幕後能有什麼事,恐怕還是只有我被罰得慘。若還是委你監督——現在大家熟了,可莫要再像從前那樣了。爹平日里常贊你機敏,連太君都……」
等等,一定是什麼地方錯了,心里一陣絞。
她不明白。
「你一直當我是——妹妹?」一定要問清楚,現在。
自己的親妹妹。」陣風拂過,他笑得溫和而刺目。
已然是老銀杏的底下。
「到了。」薛鏡低頭說了聲,便不回地直奔進樓,隱進了暗里。
……
落盡小小金扇的老銀杏的枝干將月光裁成一條一條。目送跌落而去的背影,黃澄寬袖垂了下來。
一片樹影之下,臉上除了斑駁,什麼都看不清。
又是一夜,明燭不熄。
一早,今兒挨到花妮進屋侍候。踏進房間,薛鏡還沒起,紫條平角書案上一疊宣紙被風吹得角兒撲簌作響,幸好有方青石浮刻紙鎮鎮著。昨兒個花媛怎麼忘了關窗,她嘟噥收拾起來。
一張張墨跡,留心一看,全是齊整略草的小楷。內容呢,花妮不是完全看得懂,但似乎是讓薛融幾日來一直提心的《魏史注》——長在調控了天下一半富庶的薛大世家,魏國的大小事件要不漏點進耳朵,也是困難。
「這些,還有這些,」薛鏡已醒,從被窩里探出腦袋,掛了兩個淺淺的眼圈,嘴唇也有些干澀,看來憔悴︰「一會送去左廂。」
妮狐疑地應了,順了她所指的,整理了滿滿的幾案,又把一旁琴凳上還有疊的宣紙籠起。
「還有,就說我覺得人乏起不了床,讓他自己作功課去。」說完又立刻用被子蒙了腦袋。
這誰,心照不宣。
薛融捧了紙,看得入神,忽覺思路廣開,原本晦澀難懂的經史著作倒也似乎沒那麼難了。楷書工整,內容詳實,他竟坐在幾案前了一上午。阿弘一早去驛館送了封書信後,回來已是中午時分,便從外面端了午膳進來,花妮立刻接了手。阿弘定楮看了會,總結了眾人半日的感受︰少爺每次遇上小姐就鬼使神差地變得非常好學。
半日後又習了半日,合起來竟是一整日。快到晚膳時分,薛融終于罷了墨竹羊毫。
「這材料備得可真是好。」他心情暢得很,對花妮︰「邀薛鏡一塊來吧,也好謝謝她。」
「可是……小姐用過午膳後便去找沈公子了,還未回來。」犯了難。
「夫人準了?」
「是老太君準的。」
「如此。」薛融愣了下,笑說︰「那就是不用等了,我們吃吧。」
……
「說讓你來今天就來了。」
「是你說可以來的。不歡迎的話,現在我就走。」
「這也不用。」
……
「我想拜讀姜念章的《金石論》。」
「……」半天時間,終說︰「書在父親大人那里。既然是真品孤本,自然是好好收藏起來了。」眼神離爍似有閃躲之意。
「那便算了。」反正這也不是她的來意。
薛鏡眼下正伏著鏤木幾案,面前攤了本《香徹集》1,晁補的作品,說的是花晨月下的曖昧風流。
「你這竟也收著這類書。」她鄙夷地草翻了翻︰「婬詩艷句。」
「脂粉間也出清麗之作。」沈一棠拿了起來,「不喜歡便不要看。好歹還是我的書。」
兩個時辰後,
「你還打算待上多久?」
「再一會吧。」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剛微暗,低頭對書卷道。
「這麼久。」催促之意太過明顯,白淨清秀的臉龐怎麼一點也不像那人樣討喜。
薛鏡抖了抖衣衫站起身,「沒辦法,要出來只有這一個地方可報備。」又抬了頭,「你趕我,走便是。又不是非要賴著。」不爽的冷。
「來了不用晚膳便走,莫非是犬子招待不周?」
這時推了門進來一人。大月復便便的翠綠綢子大襟斜領的正四品官袍,前後片繡的是麒麟,清峻髯髯,該是這南陽的郡守大人沈鄴了。他一進門就直奔薛鏡而來,現在轉了對沈一棠,厲聲︰「薛小姐來做客,怎麼竟如此怠慢。平日里我都是怎麼教你的了。」又十分親近友好柔聲道︰
「我已吩咐廚房備了晚膳,薛小姐不妨留下用了再走也不遲。」
「也好,但隨大人。」
扳回一局,不理那挨罵低頭的沈家少爺,薛鏡眉眼一展,似雲開日耀——
1晁補之《鹽角兒》——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內容解說純屬yy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