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藍團紋緞衣的公子立著,默默。
赭段的老人家抬頭看一眼,慈祥,關切︰「秋日里夜風不小,還不快進去。」
恍然驚起,「太君!」
話出才覺突兀,又住了口。半晌,「孫兒不明白,莫非這樣的情況便是太君的期望?」質問猶實干澀。
冬日里的夜風,即便在南陽,也刮得甚為凌厲。
「大約是二十余年前,你父親母親奉苻大婚。在成親之禮上列席的有時任京都府尹的某位大人和夫人,旁人都道是相偕情深。那位大人不過二十余歲,便年少得志,生得也是豐神俊朗。那位夫人不止容姿綺麗,彈下作賀的一《鳳求凰》更是琴藝高,技驚四座。」
她說得慢,不急不躁,懷念的口氣仿佛依稀又可見一雙璧人玉立。
「後來再入宮時听聞那位夫人早早消隕,不覺惋惜,便和蕭嬪——如今已是文妃了,睹像懷人,才驚覺身邊稚子長得竟與那位夫人六,七成的相似……」她微微一笑,滿面的菊紋乍收一下便復散開,「開始時候我還有隱惻,阻撓過她習琴,畢竟肖像早逝之人不是什麼吉兆。然送去奉苻是我的主意,與管大人的相見,乃至于下聘,到今日成婚,說全無預料恐怕推托。」夠了,薛鏡回頭又是一笑,促道花妮身邊的小丫環︰「你家夫人跪了這麼許久,也不曉得扶上把,夠鈍的。」回頭招呼︰「花媛啊,上回文妃娘娘宮里捎來的清河郡的貢絨又松又軟。一會拿給少夫人些去做個靠枕什麼地,木頭涼怪咯人的。」
花妮仰著頭還轉不過來,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帶著茫然。
薛鏡漾笑得更開。她彎下腰,親手扶起了花妮。用她地雙手攏著花妮的手,說︰「這是薛家地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的。不要跪了,我不欠你任何,你也不欠我的。」
如果說欠。大概薛融也不欠他任何。
是的,他不欠。
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更沒有說過「愛」。所做的一切出于好意,出于同情,出于他真正把她作為一個需要照顧地,家人。她只是任性地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別人。偷一個笑容,竊一夜醉夢……所以,她應該僅僅是感激和感謝。
不是嗎?
風起,絲拂過花妮唇角,帶起她還有話要說。
薛鏡不管。轉頭呢喃︰「起風了,我們進去吧。」
進去是各自進左右兩廂。
不知道自什麼時候起,薛鏡越來越習慣于用明艷動人的笑。故作溫暖的笑,悄無聲息地與周圍人隔開足以安全的距離。
快步上了樓。…之後她就一直坐在窗邊看外頭景色。收拾完畢後去向太君請安。夫人二夫人也在,唯獨不見薛崇。薛鏡知道秋天她成親之時。薛崇的身子已經不太利索,端坐上位讓她奉茶,也要人攙上一把才能離開座位,不想現在竟然已重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念起以前是薛崇認了她進薛家門,心中不禁有些惻然。
初六一日,薛鏡與薛紡薛綽圍著套幾聊天,花媛和薛綽身邊的玲瓏都是熱直性子,說出來的話都像串珠子地有意思,大家一起都甚是開心。花妮坐在一邊開頭不敢答話,薛鏡帶起一兩句關心太君地句子,花妮自然而然接上了話加入。
傍晚時分更加熱鬧,不知是外頭誰喊了聲︰「少爺和簡姑爺到了。」原來嚼話的女人家們紛紛起身斂頓,繞過豆綠冰凝的岫玉曲屏風,步出房門。
薛鏡動作最遲。
待到薛融和簡書同一同折了廊出現時候,薛紡立刻上前伴了夫君身旁。那感覺仿佛一雙半圓形狀地玉璜,復拼合成了一個完整。相接無縫,紋理流暢,透出的低蜜情意讓人只能欣羨。
薛鏡不明白抱國寺中薛紡地感慨從何而來。
長廊外側地池子里水碧得綠,看不清水下,似乎僅僅是表面的一魄翡翠就可以漂亮到讓人忽略在意。
薛綽扯著薛融嘰喳不停,她家那口說好了今晚酉時前一定到地。怎麼任憑小小婦人家墊長了腳尖,伸酸了脖子,依然看不到人?
花妮立了邊上,溫情脈脈,注視,無需言語。
薛融著著一身藏青緞子,束著菱形銀紋的墨玉腰帶。這兩樣都是深色,很好地彌補了他與過而立之年有余的簡書同站在一起時候所對比出的不夠穩重。薛融冠束得齊整,衣角邊緣即便微微帶了塵土,看起來也是干淨溫澄。路途有些疲憊,他的下巴泛出青色,眼角也是幾分倦怠,明顯未休息好。听旁邊的隨從嘮叨公務繁忙路上只去了三日,果然趕了點。
他看起來,很好。
站在更遠些位置的薛鏡遙遙地看。
心微寬了些,卻立即又無措起來,慌得亂。就猶豫了一瞬,她準備走︰這里沒有人需要她,那麼為了尊嚴,不要讓自己有機會被可憐。
她抬起頭,預備喚花媛一起,頭一抬和薛融的目光撞個正著。
隔著重重的人,主人丫環和隨侍,撞個著。
這是他們從那晚之後第一次見面。
薛鏡看著那雙她喜歡了很久時間的,現在分不清楚是不是還要延續下去的溫暖眸子,看著,看著,像要忘記時間般地痴迷沉醉。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短暫的凝視中停止。
好像所有的她所企盼的滄海桑田,矢志不渝的感情,被濃縮在這個瞬間。他地整個輪廓被模糊,背景隱去。他關切不是假,他希望知道她好不好。就像她在剛剛那個瞬間不知道自己那麼地期望知道他的,一樣。
正月里的日光白得帶青,將這目光染上沒有溫度地顏色。
多少次她在心里夢里描摹著他的凝視一次又一次。畫得出他地眉目,畫不出他該是怎樣的情態。也畫不出他眼中映照出的自己該是如何。也許那樣的夢境本身已經是太完滿,從而與現實的失落相較之下,顯得那麼地不可相信。
才會連想象都心虛。
書上有過背棄家門地叛逃私奔的故事。第一次看時就知道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一陣風,一場夢,過去。蠱惑僅僅是一個瞬間。下個瞬間他們都已清醒。滿腔熱切柔情已煉化出許多線中之一的溜過手掌心的痕跡般平靜,莫測。
琉璃眸子的水色不再深沉,清澈見底,穿過比稀薄的陽光更為淡定的顏色,薛融先收回了視線,繼續回著身旁薛綽的問答。花妮終于敢走了近,薛融回了一個關懷體貼地眼神,便讓她心滿意足到無以復加。
轉身,薛鏡迎上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花媛。她听見自己說︰「大人怕是要明天才到得了了,我們去看看管福送來的壽禮如何了。」
一笑,又是一笑。
風過。長廊盡頭拖過一葉鳳仙紅地絨邊擺尾裙裾,上繡著金蝶振翅。卻沉得如同心事。不起。
正月六日晚,南陽的薛家大宅地圓桌子已經人快滿當。
簡書同和薛融說著話。互相溫謙有禮到不像是家宴,旁邊地薛紡和花妮安于陪襯,面上自然流淌的滿足和幸福,微笑便替代了言語。簡沉譽舉止沉穩妥帖,儼然已經是個小大人樣。他剛八歲地眉目漸漸長開,面容精瑩,五官秀致。端正地過分的玉琢人兒卻沒有鼻涕往下趿拉的翁元憬來得討人喜歡。元憬小沉譽兩歲,卻是地道的孩子樣︰腮幫掛了兩團肉,眼珠子水汪汪,小手抓著為娘的袖子,指望著能從抱著元憫的薛綽和女乃媽那討回得幾成的注意。那可憐兮兮直瞅得旁人好笑又歡喜,薛夫人二夫人都忍不住逗逗,嘮叨著花妮那兒也快了呢。
太君上座。
歲月淘就了面貌的古稀風霜,歲月也洗練了俯瞰時候的不驚滄桑。她笑得和善,頤養得宜的富態面容尚可稱光潔,打不起荷葉折子,氣度亦遠非一般的老人家的。
太君的衣衫緞子赭色底,金福字,用的是大魏最頂級的織坊一年才出數十匹的星羅錦,交由薛家產業下**成衣的錦繡坊中手藝最精湛的師傅量人裁衣做成,最後繡女再以金線刺上紋樣。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幾十顆,顆顆渾圓瑩潤,彈丸大小,一顆便可供一戶中產之家富足三年。腰下的一塊翡翠玉牌青翠欲滴,冰粹無瑕,出自天水郡有名的玉鄉,據說要劈去整整半座山頭才能出二兩來這樣極致純粹的原石……
在座之人也皆是同樣檔次的衣飾,即便是妾室花妮手腕上一只小花赤金鐲上瓖的黃玉,也是潤滑脂凝上等的籽玉質地。
如此這般,果然才不遜了這貴氣的位置。
才不補償得了活在其中的種種,說不出口的,辛苦。
薛鏡一直淡笑,目光有些呆滯,話也少,自成年後她出席這樣的場合不多。薛融不在的,索然無味,薛融在的,人前也是觸模不及。
就像此刻,還有以後。
薛鏡起了銀筷,就近夾了一片淬了**的八寶鴨片,嘗來不肥膩,酸甜剛好。她安然地做著壁觀,作勢听著左邊花妮的拉長,打趣右邊元憬的笑鬧,就這麼過著,容易至極。
夜風起,眾人歸位。
她先正與簡書同說話的薛融一步,進了清園右廂。一入沒點燈的樓里,跟著的花媛在陰影中長嘆一口氣,薛鏡捉到又習慣性地笑了起,待點上燈時候還掛在嘴角沒有頹去。
拾起一件毛絨斗篷罩身,踩著一人來高的常青樹的影子綽綽,月光度上一層銀輝,她覺得冷。正月風凌厲,竟能吹凍到人的骨髓里去。衣據微微揚動,復見未見的飄渺心事興作不起風浪,她步定如石,放眼一切皆同沉夜幕。
一直到寥落星光的湖面,賴得嬋娟,粼粼瑩瑩。
有日神女不慎從天庭摔下了一面鏤刻五色鸞鳥裝飾的寶鏡。鏡子落入凡間碎成千片萬片,成了大大小小的池塘湖泊。五色鸞鳥也在鏡碎的一剎那紛紛復活,飛往各地,其中一羽紅色的落在了天水郡,身軀化成了大漠,血液帶來了河流和綠洲……
這是在燕地流傳的關于天地的起源,小時候薛鏡听後才明白為何燕國皇宮玉台之上要鐫刻那只鳥兒。其中還有一點,就是這點才害她此刻想起︰說是碎鏡所成的水地與尋常地水不同,水色清耀光潔,生不出任何一片的水澤物植。所以再美都會突顯孤獨,和荒蕪。
荒蕪得像人心,孤獨是溫不暖的情意翻覆,滿滿狼藉。
全緣因亦明湖畔,已有一人影矗立。
偶杜撰的
很對不起大家哈,拖晚了一天,經濟不景氣,工作難找呵……三卷最後一章下周27日見,即便有事拖也一定在11月前布。感謝大家……真的很感謝,挺過這陣子兵荒馬亂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