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點綴下的外廊,有人深吸一口氣,又嘆道。
「若說全有預計,昨夜你的失儀又不在其內。」她邁出一步,抬頭看看全暗的天色,喃說︰「有人說,宮里從來便是人吃人,人踩人,踏得高的人才有的活路,才有的好風景看。而宮外,這天下,何嘗不是一樣!」
「現在的你要得下她,卻保不了她。」
「走錯一步已是極限,再多就不是一個人所能擔負下的。」
「重陽自幼便主意于你,如今文妃已經不會反對了。」
這些話,像一根根尖針,刺得他四骸震顫,凍得寒涼,跌進冰窟窿。
許久光景過去,他還愣在原地。老人家已經走遠,每一步都驚動身上的珍珠串一下下地輕拍著赭褐錦緞的面料,寂靜的夜晚襯著這貴氣至極的聲響漸漸小去。
所有的人都規劃好了他該如何如何地做,鋪下幾級台階,或是指出一條光明大道。
無人例外。
「你怎麼一個人立這兒?」絳衣糖玉的公子冒了出來,親厚地用竹篾折扇一打上寶藍緞服的後肩,一如少時。
他下意識地轉身迎上,今夜第一次地由心中笑了出來。
即便笑得寒磣,笑得落魄,寞如月色,也是笑了。「管福可還幫得上忙?」
「嗯。不少。」
「在那里,」頓了頓,他咽下些欲詢問她過得如何地關切話語,再出口口氣已然不同︰「諸事小心,勿意氣用事。
冰柱擊罄,涼得好听。
「嗯。」算是回答。
月色美得粲躍而稀薄,據著中空。
夢里薛鏡曾經多次尋到過這個場景。有最美的景物作著襯托,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渾忘了其他……可以是無言淚如雨下,可以是隱忍不的悲喜交集,甚至可以是相忘躲避的倉惶涼漠,可總不是這樣的波瀾不起,這樣的正常自然,這樣地令她難以接受。
修長干淨的指節遞來一折書箋。「這是朝中各派系的大致名單,還有一些更重要地寫不下來。」聲色鄭重。
薛鏡接過展開,就著月色仔細分辨,忽而一旁明光襲來。她抬頭。對上薛融極淡的一笑。他一手挽著藏青緞織裘絨大氅下的刺了銀雀的寶藍緞袖擺,一手托起一顆半拳的夜明珠,說︰「你素來強記,背下。還有剩下的我口述你也記全,這名單是斷不能留下的。」
初讀大為震懾。
管家各族人的巨細已羅列其上,不僅有全部她所知曉的,還有她從來不知地,薛鏡不禁懷疑單單只一個管福恐怕還不夠括得這麼完全。翁家與薛家素好。熟悉也成章。可怕的是簡家。簡家名下的名單足足比另兩家合起來更長。「……各地驛站主司。郡府郡守副職鹽鐵知事……」這樣看來管家爭儲恐怕無甚指望,但是,若只為爭一個儲位。這排場未免大了些,根也未免深了些,而這些更刺著她的是︰他是如何知曉地?
京城第一美人,才貌驚絕,生就該入帝王家。
她掃視半晌,又細滾一遍,最後合起紙書,抬頭看著溫笑一片的他,又是心痛。
他取出錦袋,將明珠套好收入懷中,接著撿起書箋,歸攏衣衫,半俯身將它輕置于水面。眼見那密麻墨色隨著紙張浸透,逐漸暈化模糊開來,再不清楚,一直他靜靜看著,邊伸指撫平了衣衫皺褶,整了整,轉回身來。一**作優雅,無懈可擊。薛融雙手背後,面色異常平和,說︰「本來打算過些日子再尋個機會交給的,不過這幾日恐怕要變天……」說得薛鏡心一驚,薛融語調又柔和起,未給她時間猜度,道︰「接下來我說得你可都要記好。」
小時候她讀書,他默著字。她總口齒伶俐念得迅念刁難,害他龍飛鳳舞趕得極其辛苦,卻從不生氣。現時的薛融將一串朝堂勾結,朋黨沆瀣念得低沉悠然,仿佛連內容都一起淨化,換薛鏡凝神默記,不敢懈怠。
一切順當,除了听得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抬起頭,木然地注視著薛融,他卻不以為意,吐字節奏亦不曾有亂過。回想起初見各人時候,翁府種種,某人地話語……薛鏡頭腦一片訇然,琉璃目色亂了條理,口中只剩下呢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然,現在已無意義。
她一早決定好了地,眼前這人,便是眼前這人。幾分地悲傷遺憾無法動搖,無法改變。說她痴也好,傻也罷,人的心從來不是說著要如何,就能變得如何。
一串名單關系事宜交待完畢再審視如今的大魏朝堂,薛鏡覺得就連表面平衡地維持都何其脆弱。
「薛家預備如何?」她冷笑一聲︰「投*或是袖手?哪來的女子再可嫁去。」
他微蹙了下眉頭,眉頭的紋路深沉。他說︰「太君的意思不在于保任何一家,任何一王,或是一皇……」
她要的只是一家一族的滿算。
所以才要聯姻平衡各家,以謀自保。
「那也便是你的意思了。」打岔,她還是計較。
「不完全是。」答得迅,「若是一朝天下動亂,流民荒地折損太大,修養生息至少十數載,于趨利不適,薛家許多產業根基各地,動不得。」他侃侃,明顯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再者,即便某家有心能吞得天下,亦無人能治得了,治得久。」
最後句話,薛融語氣隱透暗鄙,面上也泛出憤然之色,添了薛鏡幾許疑慮。
「管家的事若做不下來,亦不必勉強。」他說得似毫不在意,嘴角掛了淡笑,「管則晏恐怕以後,會很忙。名單可以用,知會一下即可,太君已將薛家各地關系交與我,所以不要太過辛苦。」眸子注視著,難得帶了安撫,又過于小心掩飾。
她仰起頭,沐浴在溫澈如水的目色下,揚起唇角,笑綻如少時一般,答道︰
「好。」
月亮倒映在水里,饒是不完滿,也得毫無缺憾。
心事沉入湖底,連同心一起。
她的心沒有給了他,不是薛融的。薛融收不下,更受不起。
卻也不能還回自己。
夜色銀亮銀亮的。丑時早過了,寅時該也溜得不見,太快的水漏已經傾倒盡了所有可以殘存的東西,待到一會早起的婢女家丁會將水漏依著日冕的刻度滿上,新的一天復始。
風吹,吹皺湖面,將缺憾一起吹入了將去的月影。
字箋已沒去不見。
「貔貅墜子上的珠子,是你換的吧。」他述著,不是詢問。
除了那一夜,除了她,他想不出有什麼機會,薛家世子印識的翡翠貔貅墜子頂上的那顆白水晶的珠子,會被換成煙紫色的。
煙絲紋理的珠子薛融不是沒見過,綴在刻了澄字鸞鳥的紫水晶印鑒上,還是他為她取回的。
現時候已是月余之後,全家上下都在高興花妮有了身子,不久薛家便可四世同堂。只有他攥著一直不敢正視的墜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參見番外三《舊雨清明》,當年婉妃對清明的告誡,如今換了角色立場,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