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十二章涼意可,款娥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生煙霧。
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耳畔的瑪瑙墜子隨著音調輕輕點晃,連雲鬢簪的簪子上的金線流蘇都流光溢彩,好看非常。對比之下薛融眉頭越蹙越緊,面色僵持一點兒也不好看。
額頭中間那道紋路隨著年紀閱歷的增長,也愈加深起。
這麼一瞧著,他身上的少年時殘存的星點毛糙全沒了蹤影,添得的盡是沉斂算計。好似一匹品級一流的上好暗色絲緞齊整光潔,又好像一枚極致暖玉溫潤無瑕,無懈可擊,竟讓薛鏡想起了管則晏的作勢。
如果說剛才對著家小齊全的薛融,她愛不起。
對著此刻處事立身都太過成熟的薛融,她竟是連恨,連怨憤也起不來了。
一收袖擺,薛鏡復又立如正松,頷挺胸,雍容大方,儀姿堪為大魏朝世家貴婦間表率。
薛融已經得出了結論︰「簡家不會坐以待斃。單單你也抗衡不了他們,我不會費心救你,所以莫要做過火。」最後一句似是警告。
「那太子呢?」薛鏡言笑晏晏,慵肆地如偷腥的貓兒︰「這麼絕情,不怕重陽傷心?」
余影太子是重陽公主唯一的一母同胞至親。
「隨便了。」薛融仰頭靠在椅背上放松地閉了眼,有些乏力︰「你要拿他如何,你能拿他如何,便是如何。」太多人對著「太子」虎視眈眈,終歸逃不過,而薛融一向不喜歡讓徒勞無益的掙扎來浪費心力。
他口氣雲淡風輕。
薛鏡漾笑開了,只差沒撫掌贊拍說︰「好!」
窗外草坪小路上出現了兩個步履匆匆的人影,緣微居里不約而同地默了聲。待阿弘將花媛領進門,花媛把手中持的信遞至薛鏡手中,薛鏡有些愕然接過揭了蠟封。
「管府總管管福差楓斗急送來的。說來自宮中。」花媛側身,沉聲。
薛鏡閱著,起初是大大的驚異,而後唇角一彎,掛了笑。君子堂薛融知她的習慣。知著又有了什麼要生,靜待著。
薛鏡合了信紙,笑說︰「我倒是沒想到自己地年紀已經大到能替女兒打點夫婿了。」又回頭問︰「薛大人啊,你說軟硬都不吃的人是不是最不好擺布?」
薛融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薛家與三家結了親家,管家也要努力些學著不是。」莞爾的她心中已經有了計算。
「哪家地公子?」薛融問。他與管吟薇打過一兩次照面,印象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好。
「京都府尹翁三翁大人。」她笑說。
薛融似不驚訝。家世相貌才干都是上上的翁顏淵二十過半尚遲遲不娶妻,門檻早被京中各方冰人踏破幾根。他一邊動手收拾著被薛鏡的袖擺拂亂的案頭物什,一邊淡問︰「他會答應?」
「應該不會。」薛鏡托腮想了想,便是無比肯定。
「你要他答應?」薛融又問。
「是啊。」她笑得無邪干淨︰「若他答應下來,京都府守備皆都可納入管家勢力,連翁家老將軍的人脈都可以一並接過。為什麼不要?」努力一下也是好地,她正愁朝堂之上婦人插手不了太直接,該怎麼擴充勢力。即便這幾年翁家不如意,但那四家之一的底子畢竟也還在,不少老將領,還是買得翁家,尤其是官望甚佳的翁三幾分薄面的。
若是能成。就好了。
薛融手中的動作停下,溫潤的眸子落在薛鏡臉上,似要穿透琉璃色的眼眸捉模出她地心事,薛鏡只管笑得更加粲然。「要用什麼辦法?」薛融再問,這一次他眼中原本就淡到透明的笑意更稀薄了些。
「你早知道的,不是嗎?」薛鏡反問,回視著薛融。毫無顧忌。
薛融全身一下子松懈了下來。他靠著椅座,像是要作預言。
「不會成。」他說著。很肯定。
「那就試試看好了。」她最不得激,最不得薛融來激她。
薛鏡拋下一個明麗動人的側身笑嫣,便提步出了緣微居,打道回府。
緣微居,緣微福薄。
一字字,哪堪得薛中書大人。
她小小一只孤鸞,才最襯和。=君子堂=
奉苻近郊外皇陵,有一人手中斜斟一只白玉浮雕金紋裝飾的碗,里頭盛的滿滿天上無根而來地雨珠攢積的清水已去一半。倒在地上的從千里外運送而來的整塊巨大墨玉一氣呵成雕築的宏偉墓碑前,清水濺起的飛痕珠露沾濕了他的金邊靴履,也沾濕了他身後齊齊跪地地近身侍衛們的膝蓋和垂下的藍錦衣擺,這個人還是目不斜視,唇角繃直,不見喜怒。
只見他的眉峰英挺,帶著幾分秀氣,雙目有神,里頭的復雜痕跡卻斷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所有的那般輕率庸碌。下巴泛青,臉上似是經過了些風霜地痕跡,打磨得線條也連帶直獷,年紀約莫三十歲上下。
金色滾邊地深棕圓領中衫,外批了一件同底色描金翔鶴的章紋。翔鶴層層疊疊共四對八扇羽翅,九翅地才是大魏朝的圖騰九翅翔鶴,從來只有帝和後才有得資格用,太子還不夠。如此正式的冕冠服,莫不是太子殿下為了十六年來未有機會入京的不孝兒臣,能恭恭謹謹地去亡母墳前鞠一捧清水以彌愧疚的端正。
手中清水布施完,洗滌去墓碑前的不多塵土,余影太子盯灼著那名家手筆拓下的墓銘,良久。轉頭道︰「展雲等——」
「屬下在!」領頭的侍衛臉色肅穆,帶起一隊手下,同樣抱手喝到。
「隨我入皇城。」
一甩衣袖。決然絕然之意昭若,步履堅實地大踏而出。身後區區三十人,傳來地「屬下遵命」破空而來,竟有排山倒海之意。黃昏。
京中無雙琴館,雅座。
一頂素藍軟轎,步下一襲朱紅紗罩浣白裙。女子帶了頂白紗覆面,上了館後獨棟的雅室,方才施然取下。白紗下雪肌花貌,是位雙十年華的年輕美婦。
賀完重陽公主壽辰次日,薛鏡便以一紙書箋邀得京都府尹翁顏淵翁大人于琴館。
無雙琴館。天下無雙。
無論是好到無雙,還是壞至無雙,天下都獨此一家。當時薛鏡以酒肆歌坊廣置產業聚斂積蓄後,便悄然從管家產業中買下了當初從管則晏處討得「太古遺音」地這間琴館收歸己下。經過一番整修,改了名。
今日她特地到得早些。
薛鏡端坐。
離她腳邊不遠處矗了一支銅雀台,承托一盞金猊香爐。無限的事。無限的意,悉數寓入此間裊裊輕煙一炷中。侵人骨髓的香氣仿佛能消弭塵緣,能洗去煩躁,留于人片刻安靜,以供喘息。
也仿佛能讓人心塵,滌若明鏡。
薛鏡覺得難得舒暢,嘴角剛要惹起一片笑意。忽听得門外腳步,而後輕叩。
「進來。」她應聲,臉上瞬間斂了舒意,周身神經也提繃了起。
一襲月白衫,絲緞的料子質地。不是頂好地,不過看起來太干淨。抬頭是一張含笑漂亮貴氣的面龐,薛鏡不語。舉手大方請示落座。再從桌上杯盞中取出兩只白瓷杯分列于前,然後抬腕提起同套的白瓷茶壺。
嗅茶溫壺。裝茶潤茶,沖泡澆壺一氣呵成,再至溫杯的等候間隙,皆是相顧無言。運壺斟滿白瓷杯,她一手挽起紅紗白錦袖擺,一手將一杯置于翁顏淵前,微微俯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隔著薄如蟬翼仿若透明的杯壁,依稀可見淡黃色的茶水微微晃動,表面針葉根根立浮起地影形。
翁顏淵攬起袖擺,伸手取過素杯,小小輕抿一口。
薛鏡瞅得他低頭時分,如扇的羽睫靜著,輕顫了一下。
他抬頭,淺笑贊說︰「好。」
她也被帶得笑了起︰「今年清明雨前的龍井,若是早上三四個月,還要好。」
「那時你在忙。」顏淵又抿一口,落回杯盞,笑得似無心芥。
在忙著謀劃如何去除障礙,如何翻手一把便能控捏管家大權,沒得閑情逸致請一個方外出世者,品茶。
「幫我一個忙。」她說。
「太大的我幫不了。」顏淵笑著回望她,早已了然她的來意。
薛鏡也落了杯盞,笑也跟著落了下去,低頭,指甲片輕輕勾摩著茶杯邊沿,眉眼並不抬起,故作關切說得淺慢︰「她不過是些孩子心性,還沒得定下。你若是不喜歡,以後的日子大可以慢慢教,無人會管。」儼然當家長輩地口氣,她實在很想借機從翁家的軍望中分得一杯羹來,那樣管家的勝算也可擴大些。
「可就有人一輩子拗不過性子。」他說得更慢,淺淺一笑。
即便跌撞得再狼狽,或是落魄,這世上還是有人,拗不過來性子。
「翁顏漱和綽姐姐在蒙山郡不知可還安好……」薛鏡一轉另起了話頭,想以親眷權勢相挾,但看著此刻眼前人月兌俗于世的潔然,她到底拖著調子,一時竟說不出口完整來。
每個出口字節的音調,在她心上,踩得都是虛。
「你竟也成了這樣。」
一聲清淡嘆息听來震若雷霆,薛鏡心中不知名地倏然一抖,甲片一動險些滑濺出水來。
她感覺到對面視線正襲,竟不敢抬起來頭讓他看見這樣的自己。
「我不會答應。不是管家小姐配不上,而是在下福薄位低,配不上大家小姐。」翁顏淵立身,已然收了笑意,拱手一揖,正式而帶了疏淡。
薛鏡不得不抬起頭來回禮福身,面上尷尬非常。
「翁三公子莫太妄自菲薄了,翁老將軍三代忠良,安邦定國。所謂將門虎子,自是配得上小女。」慌措不及是短暫,經過多時歷練的她好不容易端正了情態,憋出一席場面話來。
他目光定定地瞅著,上挑地丹鳳目聚焦灼灼,似是怒氣,又似痛意。只盯得她滿是窘愧,仿佛一直來染上的所有骯髒污漬,無處再可遁形。
薛鏡知道此刻,自己的手,自己的渾身上下,一定是髒得厲害。
洗不干淨,血腥重極,令利燻心。面前這人卻太過干淨。
原來他們兩個就是兩個端處,無法接連起來。
想要和這麼干淨正直的人結成黨盟,今日的她,大概錯得實在有些離譜。
薛鏡腦海中已經念了好多遍的悔意,卻不知道該悔地是哪些。
室內良久寂靜,釀成不知是誰心中地嘆息。
元《塞鴻秋-山行警》,級喜歡這,覺得自己寫得差太遠了,遂偷懶一次
照抄了泡功夫茶的步驟。
下章原本應該于21日更地,不過偶要去掃墓,告訴爺爺他老人家偶找到工作了,讓他安心。到家估計要22日晚上,遂決定2日更,感謝大家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