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車間里,壽亭干了一夜,兩臂漬著染缸里的?色,臉上也有好幾外.舊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圍裙當腰帶扎住,挽著袖子.那十幾個伙計的打扮大致也是這一派.
染槽邊,他領著人把最後一批布一一撈出,這才拿塊包皮布擦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嗯——"
他朝車間門口走了幾步.站住了,腰腿僵直,他拉過一個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煙點上.監工的把頭呂登標劃著了洋火躬身給他點上.
呂登標雖是把頭,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樣,只是神色有點橫.他欠身對壽亭說:"掌櫃的,總算在停電前染出這一槽子.這就上拉寬機,一刻鐘準能全部完事.掌櫃的,你就回去歇著吧."
壽亭沒看他,眼向著車間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覷著,像是憂慮.他遞給呂登標一支煙,輕嘆一聲:"唉,光染出來沒有用,還得賣呀!"
把頭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跟著點頭,臉上的表情與他掌櫃的保持一致.少頃,他吩咐登標:"你讓工人們干完之後把機器刷出來.告訴大伙兒,抓緊吃飯,吃完飯趕緊睡覺,來了電,接著干."
呂登標連連點頭,轉身奉旨大喊:"掌櫃的說了,干完了抓緊刷機器,刷完了機器先吃飯,抓緊睡覺,來了電接著干.咱先說好了,到時候我就喊一聲,誰要是起不來,這一夜就算白干了.都听見了?"
工人們應聲寥寥,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他一邊喊,壽亭一邊用眼剜他.
壽亭撐起膝頭站起來:"你他娘的這是怎麼說話!一樣的話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說?什麼就叫一遍?叫兩遍還累煞你?什麼玩意兒!"
登標下意識地後退一小步.
壽亭走過去幾步,說道:"伙計們,這一夜忙活得不輕.我讓伙房蒸面饃饃,煎了咸魚,放開了吃,吃飽了早歇著.咱大華染廠要是掙了錢,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們很高興.
壽亭轉身瞅著登標:"你不能歇著,吃完了飯到我那里去."捻滅煙徑直走去.
早晨,家駒租來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樓,雖是舊了些,但那品位卻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開放.鵝卵石甬路彎出個寫意的"s",從門口通向樓前.這大概是當初主人姓氏的打頭字母.甬路兩邊是愛爾蘭茸草,?色淺淡,柔軟細致.白色的木柵欄,新近漆過.一個底氣不足的青島地方巡警過來動一下短門,抬頭向上看了看,無恙,又向下一個門走去.
樓上,家駒穿著睡衣下床.
室內的陳設都是西式的,桌腳床腿全是圓的,還旋了些花樣,生硬地模仿中世紀篷達爾風格.
二太太坐在鏡子前面用"熱筷子"(是個帶夾的鐵管,把鐵棍燒熱了插在里面)卷劉海,沒理會家駒下床.二太太看來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二十出頭,黑長裙,深藍多半袖圓領短褂.雖是穿著入時,但眉目間透著小家薄相,衣著粉黛怎麼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駒見無人侍候,輕咳了兩聲權作指示,二太太如舊,並無反應.他忍不住了,並且認識到還是語言比咳嗽更有表現力:"襯衣!"
二太太沒回頭,依然扶著頭:"在椅子上."
家駒咽了一口氣,他看著鏡子里太太的容?,面有厭惡:"襯衣!"音量加了些,調門去沒提.
二太太雙手捏著那筷子,跑到椅子那里,拿過襯衣甩給家駒.家駒的臉被包住.
家駒拿開襯衣,輕叱道:"像個什麼樣子!"
"嘻"二太太高興,顯然對自己的魅力估計偏高,並沒去回頭看家駒.
當當當!有人輕叩門.
二太太號施令:"進來吧."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端著西式早餐進來,低眉斂目,過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女乃在這上嗎?"
二太太轉臉向小丫頭:"等一會兒."
小丫頭倒退著出去.
家駒為了減少穿褲時的心理成本,沒再叫,拿過褲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無奈地搖搖頭,回憶當初翡翠在側時的情景.他輕輕地嘆口氣:"唉!"
"嘆什麼氣?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後悔了?"
"十分後悔.後悔當初不听六哥之言,自已找來些不痛快."
"別閉口張口六哥六哥的,什麼呀,連個字也不識,完完全全一個土老巴子."
家駒冷笑一下:"我要把你這話學給六哥,他就敢扇你的臉!還是六哥說得對,就是娶,也得先送回老家學學規矩."
"扇你的臉!還送回老家去學規矩,學你大老婆怎麼侍候你?我是堂堂青島女子高中的畢業生.你大老婆和六哥一樣,也是個土老巴子,一身土腥味兒."
家駒穿好衣服,表情並不激烈:"不錯,是個土老巴子,是一身土腥味,可是翡翠家\-一門忠烈,世代簪英\-!這是張之洞題的.張之洞是誰知道嗎?她爺爺也就是我姥爺,前清的武科,隨著左宗棠遠征新疆,出生入死,血染沙場.比你爹強得多!我是說氣節.在洋人碼頭上做個小書記員兒,你就自認了不起了,哼,可笑!"說著進這洗漱間.
這時,小丫頭端著牛女乃適時地進來了.二太太見有第三者出現,就沒再跟蹤繼續戰斗,只是長長地吞了口氣,把那熱筷子摔在梳妝台上.
小丫頭嚇得一哆嗦,眼楮亂轉,漸知不是沖自己,這才小心退出.
家駒洗漱完畢出來,坐在二太太剛才的位置,沖著鏡子往頭上抹油.二太太的左手扶著床頭,看向家駒,冷熱兼有地說:"行了,家駒.你那頭夠亮了.整天油頭粉面的,也不知想干什麼!"話里帶著敲山震虎的意味.
家駒不為所震:"想再找一個."
二太太一撇嘴:"這我相信."
家駒跟進:"相信就好,省得到時侯沒準備."說著起身過來吃早餐,並沒在乎二太太臉上的?色.二太太生氣,把身子扭過去,等著家駒來哄她.家駒看了笑笑,繼續吃飯.
二太太見家駒不理他,自動轉過身來,坐過來正面進行挑釁:"在家里這麼橫,到了廠里像個跑堂的.還東家呢,你六哥喊一嗓子,你就嚇得和兔子似的趴在那里,大氣兒也不敢出."
家駒把牛女乃往桌上一?:"你這是怎麼說話?今天停電,昨天晚上六哥在廠里干了一夜.我也該盯著,可六哥說咱剛結婚,怕你受冷落.你這人怎麼好壞不分呢?你要是不願意在這兒待,就回張店老家,省得給我添亂."說時,用手背向外打.
二太太向前一伸頭:"沒門兒!"身子又收回來.
家駒厭煩地閉著眼:"不管是有門兒沒門兒,你只要嫁給我,就得听我的.當初咱只是朋友,你說你懷孕了,咱這才結了婚.我本來是想找點共同語言,覺得你受過新式教育,不會差到哪里去.萬萬沒想到你這樣.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溫柔,不是尖酸刻薄.我現在才知道,外國人的話根本沒譜兒,還是中國人看中國人準,\-女子才才便是德\-,一點不錯!"
二太太一撇嘴:"哼,還留學生呢,滿腦子舊思想."這時,她的樣子是讓家駒生氣的那種天真.家駒已經對她感到束的無策,于是也不再從口頭震懾.他慢慢站起來,看著二太太,二太太側身不看他.兩道目光射在二太太的耳根處,這不起什麼作用——耳朵無法解碼眼楮的內容.他越看越氣,拽把桌布一掀:"去你媽的新思想!"碗盤飛起,二太太驚起.
家駒抓過禮帽,大模大樣地往頭上一扣,四平八穩地走出去.
二太太目送著他,呆立,然後如新式話劇中女主人公傷心的恣態,趴在餐桌上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