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16.揚州之夜

作者 ︰ 揚州顧堅

16.

晚上八點多鐘,我馱著寶根騎上了一座雄偉的鐵架橋。我看到橋頭右側立著一塊水泥牌,上面有兩個藍字「揚州」,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那座著名的「揚州大橋」。我頓時像服了興奮劑似的一手扶著車籠頭,一手朝天上高高揚起︰「揚州,我們來了!」

「我們來了,揚州!」身後的寶根也亮起了疲憊而興奮的嗓門。這家伙,打出了江都縣城就再不肯換騎了,一直賴在後座上,頭往我脊背上一歪,我都以為他睡著了。這一路我們沒有對過一句話,因為說話也是要用力氣的,我們的體力嚴重透支,是前方的「揚州」支持著我們的毅力,牽拉著我們努力前行。

車子從橋頂像箭一樣飛馳直下,沖出三百米遠才收住慣性。然而,騎行在這條東西向的馬路上,我感到進入的並非是我心目中的揚州。雖然道路寬闊,路狀並不太好,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則像瘌頭一樣破損著,個別淺坑里還蓄著薄薄的雨水。稀疏的綠化樹。刷著白石灰的綿長的圍牆上張著不甚齊整的鐵絲網。灰不溜秋毫無特色的二三層樓房當中摻夾著平房矮屋。間隔很遠的路燈出散淡的光……我終于在一座門樓前看到「城東鄉政府」的字樣。哦哦,原來這里還是「鄉」,還是城市的邊緣!

我賈起余勇,繼續向前……

在往又一座坡度很高的大橋上爬的時候,我想我的體力透支已經到了極限。我是在離橋坡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開始沖刺的,想利用慣性上去得容易些。待沖上橋坡三分之二位置的時候,右大腿肌肉突然如觸電般瘋狂地痙攣起來,腳掌滑移開去踩了個虛空,身子一欹,連人帶車,我和寶根重重地摔倒在橋坡上。

足足有兩分鐘時間我躺在橋面上拗不起身來。右胯骨著地,火辣辣地生疼。身體像被戳了洞的車輪胎,一下子泄了氣,近乎虛月兌。側頭看去,寶根正懷抱著一只腳踝,痛苦得五官全都大幅度移動了位置,像舞台上的滑稽演員做著一個夸張的鬼臉。那輛二八型載重自行車的輪子兀自骨碌碌地轉著,車鈴蓋不知滾落到哪里去了。一輛卡車隆隆地在我們身側駛過。幾個騎車的從我們身邊繞行,沒有人駐足相幫,沒有人肯多盯我們兩眼。

我掙扎著爬起身,先拽起死重死重的寶根,再把車子扶起來,推到橋邊,搬上高高寬寬的路牙。目光滿橋面巡視開去,那只車鈴蓋在離我們十幾米的路側,路燈映照下閃爍著冷冷的熒光,連忙?著腿過去把它撿起來。

我和寶根坐在路牙上大口大口地抽煙。幸好寶根帶了一張塑料布,不然在路上我們的行李定然全濕了,這盒香煙也是保不住。車到邵伯時暴雨停歇,雨過天晴,天地間一派清新和溫暖,身上淋透的衣服一會兒工夫就自動干了。

寶根說他腳踝沒事。說是老毛病了,起因是十七歲那年打籃球時一次腳踝外翻扭傷,以後常常不小心就扭了,簡直成了習慣。腳扭的當時肯定是疼得鑽心,得趁勢跌坐地上,以減輕踝關節承受力,然後齜牙咧嘴猛揉一會兒就緩解了,沒事了。他說,「不傷了骨頭總是不要緊的。」

抽完兩根香煙,我走到對面路牙上買了兩串豆腐干和四個茶葉蛋過來。這個賣小吃的老大媽真有意思,她居然把煤炭爐子巧妙地安放在一輛嬰兒小推車里爐子上擺著敞口鐵鍋,里面同時煮著豆腐干和茶葉蛋,褐色的湯汁咕咕地冒著氣泡,鮮紅油亮的花椒和茴香八角之類的香料一漾一漾的,香氣濃郁,讓人忍不住直咽唾沫。

我在縣中讀書時也喜歡上街吃豆腐干。興化那邊的豆腐干是正方形的,一角錢三塊,三角錢給十塊,搛在茶碗里,考究的再夾上一筷子黃豆芽兒,或撮上一些青綠綠的蔥花兒,端在手里吃,又辣又鮮,好吃得直讓你咂嘴。而這邊的豆腐干卻是長條狀,兩邊剪成整齊的花邊,用一根竹 穿著,拿在手上吃,口感略顯粗糙,卻有咬筋,越嚼越香,而且分量重,吃在肚里很當飽。

我們倆都餓了,寶根七八口就把那條干子吞下肚去。在吃茶葉蛋時他噎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得了鴨瘟,憋得淚花都迸出來了。我趕忙在他後背砰砰  亂拍了一氣,笑他︰「你小子,吃東西這麼沒品!」

「什麼品不品的,逃荒的人還提什麼品?」他用手順著脖子說。

「逃荒?」我有些意外他的用詞,心里不由潮起一片黯然。

我們昨天在小樹林最後是這樣商量的。到了揚州,先找事做,做什麼都行,只是不干犯法的事,先用一段時間適應城市,然後再伺機調整和決定以後的展方向。寶根說他有個叫春生的表弟,在揚州荷花池做刻章生意幾年了,可以先去投奔他。

可是這時已經天黑了,揚州荷花池在什麼地方我們全然不知道。我們渾身已經散了架,實在沒有力氣去找人了這麼大的城市,誰知道他晚上住哪兒呀?怎麼打听呀?我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下過雨的路牙上干干爽爽的,像極了我們老家晚上乘涼過夜的廂屋平頂和水泥橋面啊,就猶猶豫豫地對寶根說︰「我們今晚就在這歇下子吧,明天再……」

我之所以猶猶豫豫,是因為有些難為情︰在城市的大橋路牙上休息,那跟一個落魄的流浪漢或者乞丐或者瘋子何異?而我們不是我們是兩個相貌堂堂的、來到城市尋夢的、差一點點就跨進大學門檻的有志青年啊,露宿橋頭是不是有點不符合身份?

哪知道寶根沒听我說完就表示同意。「再折騰的話就要暴斃異鄉街頭了!」他用如此夸張的話有力地強調我們不得不露宿橋頭的理由。

我們準備在橋頂的路牙上過夜。睡在坡面肯定不舒服,說不定睡夢中一個翻身就會像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出老遠也說不定,而橋頂是平的。當我推起車子向橋頂邁了四五步的時候,如同從海平面冉冉向上升騰的海市蜃樓一樣,我被躍入眼簾的正前面的景象完全驚呆了。

我看到了「天上的街市」!一條筆直寬闊的街道,就像從這座大橋潑放下去的綿長的練子一樣,直鋪向不可遙知的盡頭。居高臨下遠遠望去自行車如游魚穿行;球型路燈灑著銀白的光輝;馬路兩旁的綠化帶蔥郁齊整;街道建築皆古色古香,懸著成串的大紅燈籠,有的從檐口斜斜向下蓋過人行道布置著一條條小燈束,如同張著一掛閃亮的漁網;壁立的形形式式的霓虹閃閃爍爍,好像在夜空中無聲無息地爭風吃醋,比著妖媚,賽著妍艷;五百米開外的街中間有一株閃閃光的巨樹,再遠,再遠,又看到半座金碧輝煌的的古典樓閣,奇怪的是樓閣的四周好像向空中騰沖起了柱柱光華,炫麗了半面天空,宛若在神話電影中看到的天庭聖界……

這是一條我在興化縣城沒有見過的街道。

這是一條夢中的街道。

這是一條畫中的街道。

這是一條在唐詩宋詞中才能讀到的街道。

我倆佇立在橋頂,痴痴地望著眼前這夢幻似的美麗長街,百感交集,不知所以。良久,我听到寶根輕輕地說了一句︰「這才是揚州啊!」

「是啊,這才是真正的揚州!」我望著遠處那光焰騰沖燃亮了半面天空的地方,喃喃地說︰「那里,那里定然是揚州的心髒了。」

面對無限勝景,我們已無力加入其中,恣意倘佯游覽一番。好在以後日子還長。我把車靠橋欄鎖好,寶根挨著車子鋪好塑料布,又拿出一塊打著補丁的布毯。我們以行李袋做枕頭,頭北腳南並排躺了下來。

我在鎖車子的時候,才注意到橋欄上的三個水泥方塊,上面有斑駁模糊的紅色隸書︰解、放、橋。

寶根這家伙沒心沒肺的,躺下兩分鐘就打起了輕鼾。我卻睡不著,雖然身體疲憊得很。我們莊上的水泥橋只有兩米寬,到了晚上乘涼過夜的人擠擠挨挨的,而解放橋的路牙子不止兩米寬,還有刷著白涂料的粗壯的水泥欄干,怎麼就沒有市民上橋乘涼呢?偌大的一座公路橋只有我們兩個人睡在上面,我感到有些難為情,總擔心過路人盯著我們看,生出不堪的想象來。剛才寶根說我們是「逃荒的人」,听得我心里一沉,怎麼也想不到他是這樣來定義我們的處境的,可此刻想想,我們跟逃荒有多大區別?我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兜里的盤纏有限,兩人的行李中除了各自的換身衣鞋還有一張塑料布、一床打著補丁的布毯子以及一頂舊蚊帳,我們明天等找到投奔的人才能決定在這個城市做什麼。我們跟逃荒有什麼區別?!想到這里,不由感到一陣淒涼。我又想,今天吃的苦頭多大啊,兩個人合騎一輛自行車,頂著那麼毒的太陽,遭遇那麼猛的暴風雨,居然把三百里路騎下來了,騎得渾身散了架,騎得兩個人**上的皮都磨破了,騎得最後大腿抽筋摔倒在這座大橋上……我們做得是不是有些過頭了?我們是不是非得以貿然出走的方式來解決自身的問題?我們今天的舉措一定對嗎、能不能達到我們想象和設計中的目的呢?我突然心煩意亂起來︰如果我今天不出來,此時一定是洗過澡吃過晚飯和家人在廂房平頂上的篾席上乘涼,或者坐在房間里的書桌前看些閑書,或者熄了燈鑽進蚊帳里四仰八叉躺下,扇子劃劃,收音機听听,何等的愜意啊!也不知道早上起來家里人現我人不見了、拿到我的留言條是怎樣的反應,他們會相信我和寶根是結伴兒出去散幾天心嗎這可是我們的緩兵之計啊!他們會不會很著急……頭頂上橋燈的光暈惹來無數飛舞的小蟲,有兩只蛾子在燈罩上撞暈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口鼻處,撲絨絨滑膩膩的,我用手捋了捋臉,感到身上一陣燥熱,一把揪掉蒙在身上的布毯。可該死的蚊子又來了,只好無奈地把布毯重新蓋上。

但是我馬上就讓自己冷靜了下來。「我怎麼能有後悔的心呢?」出走揚州之舉雖然倉猝,卻也經過了思謀權衡,如果不出來,便要屈從家人設置的三種方法,那都不是我所願意的。就此華山一條路,別無他途幸好還有寶根做伴,幸好寶根還有投奔的親戚!

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決定了的事情就不能輕易後悔和更改。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不相信憑我們的才情和青春就不能在異鄉開創自己的天地有那麼多不如我們的人都在外面展和達了,有什麼理由猶豫和害怕?!我側臉看著西面馬路的霓虹燈影,浮想連翩,也不知什麼時候才睡著了。

深夜里,我被一種異樣的響動驚得坐起來。我看見一輛驢車正膠著在東橋坡二分之一處。這是一輛拉著三塊水泥樓板的驢車,看上去驢和龐大的車身是多麼比例失調啊!驢不是騾子,更不是牛,它的體重跟眼下人類當中越來越多的錦衣玉食者相差無幾,車夫心太黑了,居然讓它拉這麼重的貨物!難道白天拉了一天還要讓驢兒繼續干到深夜直至……黎明?這不大可能啊。畜牲不是機器,它是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要吃要喝要休息的生靈啊,它也有忍耐的極限啊。要麼就是白天休息,夜里乘涼爽拖貨?會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這驢車上不了坡了。驢子吭著頭,嘴巴已經抵吻上了橋面,兩條伶仃的後腿傾斜著奮力向後蹬在橋面上,整個身子就像一張拉滿了的硬弓,鼻子里不停地「嗯啊嗯啊」出一種奇怪的聲調像壓抑的哭。饒是如此,即使在夜間也戴著破邊草帽的精瘦漢子還把鞭子甩成尖銳的 哨,威脅著、喝令著拚盡全力的驢子︰「噢!噢噢!噢噢噢!」

可憐的驢子終于吃不住勁了,它雖然竭力保持著弓的姿勢,但大車卻在往後遲鈍地生著位移車夫慌忙捺下手閘!但是遲了,幾千斤的載重大車向後下方的強大勢能已經形成,拖著保持弓的姿勢的驢子緩緩地、堅決地向下滑動,驢的足蹄與水泥橋面的磨擦出用鐵 劃鐵皮一樣的難听的「??」的聲音。可憐而聰明的驢子,它竟懂得始終拚盡全力保持著滿弓一般的身形,它知道稍有松懈就會車翻驢滾,出現不可收拾的慘烈後果!我听到了它鼻孔里吭哧吭哧的掙命聲,我听見它「噗咚」一下前腿跪上橋面的聲音我一躍而起,在車夫驚恐的尖叫中大步流星幾步躥了過去,和他一起拚力穩住兩邊車轅,把車慢慢推上橋頂,再慢慢送下西橋坡。

夜深沉。城市的霓虹早已熄滅,路燈寂寞而冷清。偌大的馬路空蕩,廖落。整個城市沉浸在酣甜的睡夢中。我一個人立在橋坡下面,朝著那輛驢車踽踽遠去的方向,呆呆地站了很久。

有風吹來,我臉上沁涼,用手捋捋,一把冷濕的,男兒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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