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子弟 三 死的哲學

作者 ︰ 茉莉花香

杜敬蘭開完會回到家就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頭。林蘭回來時,對他的那一通大喊大叫,更使他對人世充滿了厭惡和憎恨。這種厭惡使他打哆嗦,惡心得要嘔吐。

杜敬蘭承認,他怕死。

很小的時候,他就常常被這個問題困擾,人為什麼要死。那時候也就十幾歲,可他卻常常被這個問題糾纏得心慌慌的吃不下睡不著。

每個人都得死,可沒有誰像他這樣老惦記著這事。

那一年的聖誕節,老師叫每個學生上台表演一個節目,他朗讀了美國黑人詩人克勞德-麥凱的詩︰《如果我們必須死》。

當他朗讀到「如果我們必須死,就要死得可貴,不負我們灑下的高貴熱血……」時,他突然熱淚盈眶,哽咽得念不下去。下面的人以為他是感情投入,其實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懼對他的威脅。

下來他流著淚悲哀地對另一個同學說︰「死都是‘必須’的,哪里來的‘如果’!」

他看兒童,就會想到,你從出生就開始進入倒記時,母親生下你,就為你立起了一塊墓碑。

他看年輕人,就會想起林語堂說過的話︰「人生如同坐公共汽車,你上來,我下去。「別看你們年輕人佔據著位置,可是你們終究也會給人家讓位的。

人生像數鈔票,中年人開始算計自己還剩下多少張。我現在5o,就算我能活8o歲,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還有3o年。3o張鈔票,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小沓。

老年人都是惶惶不可終日。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了,也難怪老人看什麼都有種悲天憫人的月兌。

我是誰,我為什麼會是我?我為什麼也和別人一樣會感受。感受大自然,感受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子,感受清水、血水、鹼水的洗禮,感受生命中的一切榮辱、坎坷,紛繁擾攘,事故人情,感受生命帶給我的種種快樂、痛苦,還有我必須要去感受死亡,只要是存在于這個世間的一分子,就要去感受死。這樣的感受誰也逃不掉!

一想到他要去親身經歷那種無法逃遁的可怕的感受,他的心髒會驟然停止跳動,恐怖得喘不過氣來。

我為什麼要親身經歷這樣可怕的折磨。明明知道這樣的折磨在前面等待著我,卻無可奈何地一步步走向它,別無選擇!

我是講哲學的,應該用辨證唯物論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去看待生命,看待死亡。有生就有死,有始就有終,它們是辨證法的兩個對立的統一。

我們來自這片土壤,終究還會回到她的懷抱中去。我們只不過是宇宙中的一個小小的細胞,一粒塵埃,一道閃電,一滴水珠,一縷風,一棵樹,一片雲,在這個有太陽,有雲彩,有思想,有**的萬象更新的生物場中走過,我們感覺了,做了,痛苦過,歡樂過,這就是我們生命的全部。最後,從哪里來的,還會回到哪里去,一切都應當順其自然,都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在你睜開眼呱呱墜地的那一瞬間,你開始了在這個蘭色的星球也好,綠色的世界也好的周游,每過去一分一秒,你離回去的時間就近了一分一秒,最後,結束了,該走了,看一眼世界,把歡樂和余韻留給她,也許還有悲壯,就像晚霞。

所有的比喻,所有的解釋全是白搭。

不管從什麼角度,什麼眼光去看這個問題,還是不行,還是得死!

海涅有一著名的詩句︰「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涼爽的黑夜。」這比喻容易使人產生誤解,其實人從生到死,走的是一條直線,不會有輪回。

有人把死比作歸宿,這個比喻是恰當的。

別人提到死會笑,會打岔,會邊吃飯、洗腳、听廣播邊來用嘴巴咀嚼這個字眼,會覺得那離自己很遠。

杜敬蘭不然。說到死他總是懷著深深的敬畏和恐懼。他不敢隨便提起這個字眼,如果說出來,也很鄭重,好象在告訴別人,我懂得這個字的深刻含義。

他看著街上的車 轆會想起死,看到暴露的電線會想到死,有一次听到別人講有個人自殺,是用筷子從鼻孔里直直地捅進去,以後他看到筷子都會想起死。他覺得死亡總是比對別人更多地昭示他他們的距離很近只是咫尺之遙,隨時隨地都會撲上來,把他拖向萬丈深淵;總是在窺視著他,不停地在折磨、噬咬他的靈魂。他要不停地和來自死亡的恐懼做斗爭。

他經常坐在點燃的蠟燭前,一遍遍地吹滅、點著蠟燭。他捏著軟軟的蠟燭,體會蠟燭由熱變冷,由軟變硬的過程,想象著這就是我的身體,慢慢地變涼了、硬了。蠟燭熄滅的那一刻,燃燒的燈芯輕輕一抖,化作一縷青煙,依依裊裊在空氣中飄散,人的靈魂也會在死亡的那一刻飄逝而去,無法挽回,那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淒涼,會從心底深處一點點滲出來。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寬慰他,連找個人訴說的機會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說他是膽小鬼,是神經病。人們認為他一天到晚不想好好活著卻總想著死啊死的,太不吉利,太無聊。人們躲避他,仿佛他就是不吉利的化身。人們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人類的可悲,永遠都在回避現實,明明是都要去履行的結局,卻不敢去正視。

每當夜晚,這些念頭會鑽入他的腦海,使昏昏欲睡的他一個激靈猛醒,緊接著他會掉入無底的深淵,急的下墜使他四肢冰涼,緊緊蜷縮在一起,張大嘴不出聲地出「啊,啊」的呼叫。他懼怕這些念頭,這些念頭搞得他不安和失眠。

他懼怕黑暗,喜歡早晨,他不知道為什麼天亮了不管是陰天還是晴天,不管太陽是美麗的還是像個沒腌好不出油的鴨蛋黃,人的心情都會好很多,死亡的念頭會沖淡很多。

他看人不論老幼、俊丑、貧富、尊卑,都會多少帶著些憐憫的眼光,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見到後唯一沒有聯想到死亡的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林蘭。

第一次見到林蘭是在校園里。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當那個冬天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他見到了林蘭。

他走在通往教室的小路上,有幾個新進校的女生說笑著走在他前面。其中一個戴紅圍巾的女孩,突然摘下圍巾,喊叫著在雪地里奔跑。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女孩的紅圍巾像是雪地里跳躍的聚集天地之靈氣之精髓的精靈,剎那間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站住了,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驀然回眸一笑……那一刻,陰霾的天空燃燒起來,整個校園被點亮了,把個書生看呆了。那瓊枝玉樹相倚,滿地梨花雪,一抹腮紅,跳動的紅圍巾……全都銘刻在他的心里。

見到他,幾個女孩子止住了笑,那個女孩-戴紅圍巾,額前飄動著劉海,一顰一笑都牢牢吸引著他的目光的女孩,也愣愣地看著他,漆黑的雙眸像是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山岫之中,輕靈飄逸。

他給那女孩寫信。

「親愛的林蘭︰

我在給你寫信。是的,你看出來了,我在模仿塔吉亞娜給歐根-奧涅金寫信開頭的口吻。但是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決不是單純的模仿,也決沒有把你看作是塔吉亞娜,我只是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那個異國美麗少女的身影,觸模到了她善良、敏感、脆弱、博愛的心。你和她一樣,像一株挺立在雪原秀麗的白樺樹,使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和感動。在我的心中,你是黎明大海上的朝陽,你是夜半荷塘上一輪素月灑下的皎潔月光,你是打開我沉悶冷漠心扉的和暖春風,你是我風雪人生中溫暖的驛站,你是我人生詩歌不竭的創作靈感。

親愛的林蘭,請允許我叫你的名字--林蘭。每當我寫到你的名字,念到你的名字時,我會控制不住我的激動,我會感到自己變得純潔、善良,我會產生一種美好聖潔的渴望,想要立刻擁抱這個世界,擁抱世界上每一個善良的人。在我看來,你的名字是生動活潑的,只要念到她,我就會感到你在走進我的心靈。多麼素雅、聖潔的名字啊,她就像你一樣可愛,啊,不對,不僅是可愛,她實實在在就是我的一切!林蘭,我親愛的,我在用心來反復的,成百上千次地吟詠著這個名字,她是我干涸的心中汩汩流淌的清冽的山泉,她一遍遍點燃我心底的渴望的火焰。」

「你的美麗和優雅使我忘記了死亡的存在對我無時無刻的威脅,這對我而言,是從未有過的奇跡,在你身上,我想不到老,想不到死!你給了我嶄新的感受。感謝你,我的天使,你驅走了我心中的魔鬼,使我相信這世間確實有與天地共存之永恆……」

沒有人能從信的字里行間讀懂他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還以為他的思維獨樹一幟,表達獨特,或是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後從中尋找的啟示。卻不知這是他追求理想異性的最高境界,也是他由衷的肺腑之言。

在那一段時間里,世界仿佛突然變得像一塊美麗的綢緞,光滑而有質感,模著它覺得生活實實在在是在享受,是多麼的有意義,多麼的有滋有味。

很快,粗糙殘酷的現實將他理想中的天使也好,精靈也罷,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美麗虛幻的色彩。

永恆的神話消失了,魔鬼又出現了,他再一次陷入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之中。

錯誤不在林蘭,而在杜敬蘭。

生活在理想中的杜敬蘭,就不應該走出他的理想王國。

女人終究是女人,就像一面銅鏡。背面是華美絕倫的雕刻,有飛天、有瑞獸、有鮮花,搜盡天下一切美好的祥瑞,而翻過來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有的工藝精湛,打磨的更亮些罷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個女人都月兌不了俗,逃不月兌嫉妒、虛榮、瑣碎、嘮叨的窠臼。

結婚以後,夜晚守著林蘭均勻的呼吸,死亡的念頭又降臨了。

多麼虛妄的想法啊,我怎麼會忘記她和周圍的人一樣,她不會跟別人有任何區別,每個人的結局同樣在等待著她。

我身邊的這個女人她是誰,她曾經是一棵樹?是一匹馬?我們怎麼衍變出來的,竟然會相遇,相愛,還要像世人一樣的結婚生子,要延續生命,讓新的生命再去面對死亡。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將會像自己一樣,從鼎盛走向衰老,走向完結,他會感到心像被撕裂一樣無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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