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蘭看著丈夫的尸體被草席裹著扔上一輛卡車,冒著黑煙拉走了。她低著頭轉過身來,她知道周圍的人都在用各種各樣的眼光觀察她,同情的,憐憫的,疑問的……她想她要離開這里,就在她邁步的一剎那,她現身體僵硬,腳怎麼也抬不起來。她不得不求助地抬起頭來,現雨地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而樓上的窗戶後面趴滿了人。她用目光緩緩地巡視了整個樓房的窗口,有幾個窗口人頭攢動全家人都趴在上面有的人還端著飯碗。
他們在干什麼?為什麼這麼看我?我怎麼在雨地里站著?林蘭再一次試圖邁步,剛一抬腳,眼前一黑,栽倒在馬路上。
原來死亡是有色彩的。
林蘭看見了一條寬闊的大道,五彩的道路伸向很遠的地方。道路的盡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照得五彩路絢麗華美。杜敬蘭站在前面離她不遠的地方,向她伸出一只手。杜敬蘭的頭籠罩在耀眼的光輝之中,一個美麗的光環形成了,他的臉上現出林蘭多年未見的表情,款款深情頓時讓林蘭砰然心動,時光瞬間倒退,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杜盛德。
「來,跟我走。」「去哪?」林蘭驚愕地問。「去哪都成,天涯海角,哪怕去漂泊流浪,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走得遠遠的。」「流浪?咱們倆?你瘋了嗎?孩子們呢,我們走了他們怎麼辦?還有你不工作了,你的那些書稿?」盡管林蘭出一連串的疑問,但是她的內心是幸福的。
盛德,多少年沒有听見你對我說這樣的話,一時間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我十八歲美好時光。
我們曾誓今生要你我相依,永不分離。可你為什麼要死呢?我自以為是了解你的,其實不然,這些年我們的心靈都死死纏繞起來,互相欺騙,互相仇恨。
只有到死你才原諒我麼?我們生死相隨,盛德你帶我走,讓我隨你而去吧,你等等我,盛德,你等等我!
但是杜敬蘭卻頭也不回地走了,身板挺直,毅然決然地走了。
絢麗的光彩消失了,剩下林蘭一個人站在倏然顯得格外淒涼的路上。
林蘭醒了,現她躺在床上,她抬了抬手,可是馬上無力地放下了。她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孤獨寂寞過。現實是黑暗的,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她和杜敬蘭在一個軌道里奔跑了這麼多年,恩恩怨怨,打斗爭吵,也是生存的一種模式。現在杜敬蘭死了,她像是突然被從旋轉的軌道甩了出來,一時頭腦懵,完全失去了方向,無所適從。
她終于回到了現實,想到今後的路,她覺得還不如那條死亡之路更吸引人。
林蘭閉眼躺在床上,家里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
學院保衛部的人來了,他們在檢查,檢查得很細,包括老杜的書和書稿。屋子里大概有三四個人,但是很靜,靜到林蘭在隔壁房間可以听到他們翻書嘩啦嘩啦的聲音。最後他們連廁所也不放過,找來鐵鉤子,把下水道捅了又捅。
樓上魏小凡的女乃女乃被叫來了,看樣子老太太受了刺激,說話顛三倒四,說了半天,總算听明白了。她說她下午敲杜家的門,說下雨了,要是品忠他們誰在家趕緊下去收衣服。門敲不開她只好下去幫助收,剛轉過樓角就看見杜敬蘭躺在地上,老太太當時嚇得坐在地上,尿了一褲子。「我告訴你們人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跳下來的,他臨死前張大嘴想說什麼說不出來是真的呀不信你們去問他。」老太太語無倫次地大聲喊叫。
他們開始詢問品忠一些事情。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問話的聲音冷漠平淡,品忠回答的聲音很低,幾乎听不到。品英和品杰呢,平時只要他們在家,家里就沒有一會兒安靜的時候,可現在連一點聲息都沒有。林蘭突然替孩子們感到心痛,她不願意听到兒子回答的聲音,那是一種忍受屈辱的回答,因為問訊的人明顯帶著審訊的口吻。林蘭掙扎著坐了起來。「你們有什麼事問我吧。」林蘭站在門口說這番話時,屋子里的人都回過頭。
問話的是保衛部的一個上尉,叫趙爾延。據說他剛當兵的時候名字沒有這麼文雅,叫趙二眼,到部隊以後,才請文化人給他改成這個名字。趙爾延把剛才的問題又重復了一遍。杜敬蘭中午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以後有什麼異常舉動,今天誰最後離開家的,這幾天他有什麼反常的地方,有沒有什麼跡象表明他要自殺。林蘭的回答非常簡短,事實上她說不出什麼,一向觀察丈夫很細的她怎麼會連他要死前的一點征兆都沒有現。人們都說臨死的人會有征兆,甚至會聞到死的味道,但你卻連一點信息都沒有傳遞給我們,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走了。
林蘭呆呆地陷入沉思,卻沒現上尉正在挑起眉毛注視著她,「你再說一下中午杜敬蘭說了些什麼?」林蘭輕輕地嘆口氣︰「沒說什麼。」「什麼都沒說?」「沒有。」「怎麼可能呢,一中午他會一句話都不講。」「我回來他在床上躺著,我問他他說不舒服,因為我要上班,孩子們中午要回來吃飯,所以就趕緊去食堂打飯。吃完飯收拾了我就上班去了,他還在床上躺著,所以就沒說什麼。」趙爾延倆眼珠子緊緊盯住林蘭的嘴,好象要從她的言語中現點什麼。
實際中午他們吵了一架。
確切地講是林蘭跟杜敬蘭的單打獨斗。
林蘭一回家現杜敬蘭躺在床上,就憋了一肚子火。你這人回家就躺下挺尸,兒子們要回家吃飯,你不趕緊捅爐子,就躺著等別人給你做飯嗎?她一邊吵一邊趕緊到廚房打開爐門,這才現爐子熄了火,爐膛早就涼了。早上是杜敬蘭封的火,肯定又是他把爐門關死了!
爐子火滅了,林蘭的火卻「噌」地竄到腦門上。她拿著捅火通條跑進屋里,一把掀開被子,「你一天干什麼呢能把火給封滅了,跟你說過多少遍爐門不能關死,你沒有腦子記不住嗎,啊?真是的,老天爺長長眼,看看這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一天到晚都想什麼呢,火滅了,你回來不趕緊想辦法,還在這躺著,孩子們回來吃什麼?你趕緊起來,去食堂打飯去。」杜敬蘭背對著她,頭埋在枕頭里,一動不動。
林蘭像只陀螺,從廚房到臥室來回旋轉。
往常林蘭吵嚷杜敬蘭總要回敬她幾句,林蘭的火就在一來一往的爭吵中熄滅了,可是今天不同往常,被窩里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林蘭這口氣出不來,感到特別憋氣。「我說你這人裝死挺給誰看呢,鬼曉得你今天出去踫上啥人了,回來這副死相。我告你啊,躺著可以,中午沒你的飯!」說完這些,她的氣才算是出來一點,抓起飯盒,跑了出去。
午飯她湊合著吃了兩口就放下碗,到對門家借了塊引火煤把爐子升著。品忠要幫她,她叫他趕緊上學去。
平時生爐子的事只要老杜在家都是老杜管,可今天不管她怎麼摔簸箕扔通條,杜敬蘭就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爐子終于生著了。蘭色的小火苗在輕盈地跳躍著。林蘭把廚房窗戶打開,可是屋子里還是像個煙囪灌滿了煙,燻得林蘭鼻涕眼淚一塊流。她听到杜敬蘭在被窩里咳嗽了兩聲,「你還喘氣哪?」她鼻子哼哼著說了一句,卻並不打算過去看看。
臨上班,林蘭見丈夫仍然躺著沒動,本想問問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給丈夫在餐桌上留了兩個窩頭和一碗菜湯,急匆匆地走了。
那兩個窩頭和一碗湯還在餐桌上放著,一動沒動。
夜已經很深了。
孩子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今晚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明天呢?明天怎麼辦?一想起新的一天將要面臨的一切,林蘭感到了由衷的恐懼。像是一個重創的傷口,初創時,只感到麻木,麻木過後,劇烈的疼痛像滴進水里的墨水,一點點地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