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子弟 二十九 偏頭家

作者 ︰ 茉莉花香

老蔣按照別人告訴他的地址去了偏頭家。

老蔣在這條街上轉了兩遍,也沒找著偏頭家。

馬路邊上蹲著一個小孩,老蔣走過去問他︰「嗨,你知道偏頭家在哪?」「就在這兒。」那小孩往身後一指。老蔣看到他身後是個澡堂子。小孩看見老蔣疑惑的眼光,又重新指了一下「那,旁邊的……」老蔣這才看清,就在澡堂旁邊,有個很不起眼的油漆都快掉光的三合板做成的小門。

老蔣上了幾級台階,敲敲門。里面沒人應聲,他用身子撞開那扇門。

從大街上一下站到屋子里,老蔣眼前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等到他的眼楮漸漸適應了,周圍的一切才慢慢浮現出來。房子里沒有窗戶,只有開門的時候,才會從外面透進一道光亮,房間只有六、七平米,一進門,就是一張小床,留下一條窄窄的過道,小床後面是一個櫃子,櫃子把房子隔成里外兩間。里面除去一張大床,就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了。昏暗中,老蔣恍惚看到那床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等到他的眼楮適應了屋里的黑暗,他看清了,床上躺著個人。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澡堂子滑膩膩的令人窒息作嘔的蒸汽味。最里面是一個不到一米的小天井,實際就是小房子外面立起一堵牆,天井上面有一片被切割成巴掌大的天空,下面是一個下水道,澡堂子的廢水冒著股股熱氣從這個下水道流走,怪不得屋子里一股濃重的澡堂子味道。牆上糊的泛著黃色的報紙,上面還有模糊的照片。報紙被澡堂子的熱氣燻得翻卷起來,露出後面班駁的牆皮。

老蔣的腿踫在了床上。「誰呀?」床上的人說話了。「啊,是我。我,我找偏頭。」老蔣想同床上的人打招呼,可是實在是看不清她的臉,只能含糊嘟囔一句。

那女人慢慢起來了,趴在床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痰盂,開始拼命地往痰盂里咳痰。「喝嘍,喝嘍」的,直到喘得都很艱難了,那痰老也咳不上來。老蔣站在那,心里頭好像也憋著口痰,喘不過氣來。

門突然開了,偏頭進來了。他看見站在床邊的老蔣,愣了一下,「你怎麼來了?」說完不等老蔣答話,轉身把外面的一桶水提進來。他把水倒進門口的水缸里,听到床上女人的喘息聲,從櫃子後面的一個長條木板上模出個像別頭的卡子一樣的半圓的鐵刮子,遞給那女人,「給您。」女人接過鐵刮子,伸出舌頭,把那半圓的鐵刮子從舌根處往外刮,舌頭上不知什麼黏黏糊糊像痰一樣的東西被刮下來了,那女人舒坦了,不喘了,直起了身子。老蔣心里一陣膩味,匆忙把頭掉過去。

老蔣估計,床上躺著的老女人肯定是偏頭他媽了。

這難道能稱為「家」嗎?在老蔣的印象中,家,應該是齊全完整的,應該由住房、過道、廚房、廁所組成,而不是這麼個黑糊糊的像個筒子一樣的「過道」,還沒走幾步,就完了,到頭了。

他覺得這個家就像是個紙糊起來的令人窒悶的盒子。

老蔣也去過班里其他同學家,有的家境也是非常貧寒,整個一個冬天,他看到班上一個姓賈的男生只穿一雙露腳指頭的破球鞋,連雙襪子都沒有,腳脖子上淨是血口子,但是那些同學家再怎樣還住在胡同里,還有個院子,最起碼家里有窗戶,有個做飯的小廚房或者是搭起來的小窩棚之類的遮風擋雨的地方。而偏頭家「開門見街」,一開門一步就邁到大街上,公共汽車一天就在他家的門前轟隆隆地開來開去,要做飯就得把小煤爐子搬到門口,也就是在大街上做飯。去澡堂子洗澡的人從他家門口經過,順便瞄一眼他家飯鍋里的晚飯。

偏頭家的水是從附近的自來水站拉回來的。用個木頭做的小板車,車子很低,下面四個小 轆,把筒盛滿水以後,放在小車上拉回去。因為怕水灑出來,在水上面放一個小小的幾根高粱桿編成的「排子」,「排子」放上去,水晃蕩的不那麼厲害了,也就不灑了。

直到這時老蔣才真正懂得「城市貧民」四個字意味著什麼。真正的貧窮,窮得一無所有,毫無辦法,窮得叫人惡心,窮得連陽光都是吝惜的。農村的孩子吃得不好,沒坐過或是見過汽車,但是有陽光,有自由的風,憑這一點,他們就是幸福的。不用憋在那老鼠洞里,臉色蒼白暗無天日地過日子。還有那公共廁所,每次胡同里的女孩子上廁所,都要先把褲腳高高地挽起來,用個別針別上,怕把她們的褲子濺上污物。不管干什麼,梳頭,刷牙、或者吃飯,她們都願意從家里走出來,站在大街上,這樣一邊干著事,一邊能見到陽光,她們寧願呼吸著大街上夾雜著汽車臭屁的渾濁的空氣,也不願鑽回小屋里去。至少是敞開家門,即使家中的貧寒窘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覽無余也不在乎。常听人講某某的外號叫「站大街」,或者是「站胡同」,意思是有些女的一天到晚靠在家門的門框上不回去。現在才明白,門一關上,就意味著黑暗;門一打開,就是光明。

連蒼蠅都向往光明,何況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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