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派出所打電話,陶慧敏和張惠英就趕來了。
小蚊子跑回家急忙給兩家報了信。沒敢說小軍和大嘴鬧事,只說是派出所抓錯了人,得趕緊想辦法去領人。
沈靜如嫌丟人不願意去,他對老婆說︰「要去你去,我可丟不起那人。」「什麼丟人,你嫌丟人我不嫌。孩子可憐的,現在還給關著,誰知道吃飯沒有,誰知道那些人打沒打他……」說到這,陶慧敏的眼圈都紅了,「你都丟了一個兒子了,還要等這個兒子也給丟了?」說這話等于在戳沈靜如的心窩子,沈靜如沒辦法,只有干挨著。「他丟不了。」「不行,你不去我去!小軍那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差,受不得那些人折磨,他再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張惠英趕來,見著陶慧敏一拍手喊道︰「小軍媽啊,這可怎麼辦啊。」說完眼淚就下來了。「什麼怎麼辦,咱們趕緊去救人啊。」「是啊,是啊。可是我听說得要錢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上不是說打壞東西要賠償嗎,咱們得賠人家錢啊。不帶錢去,人家不會放人的吧。錢呢?上哪找錢去?不瞞你說,我們家就那麼點錢,都存了定期了,家里沒剩下幾個錢,我們家我沒工作,不能跟你們比。」「你還要不要你兒子了,你就忍心讓他在那里面呆著?」「要啊,怎麼能不要啊,我一听這事差點沒把我給急死。可是錢……」「錢錢錢,光說錢,我看你是心疼錢不願意救兒子吧。」「看你說的,我哪能只要錢不要兒子啊。可是你這會兒讓我上哪找錢去啊。」「錢我這有,我先給你墊著,不是我說你啊,你張口閉口錢錢的,到底是兒子重要還是你那錢重要啊。」「兒子重要,當然是兒子重要。」張慧英一听陶慧敏答應先把錢幫她墊著,心里一下踏實了,兩人正說著,電話來了,保衛部說剛接到派出所通知,讓家長帶上錢去接人。張慧英一听派出所真的要錢,心里就跟刀剜了一樣,咬牙切齒地罵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要錢是吧。趙小魚你個小兔崽子,你在外面摔人家的盤子摔的倒痛快,讓老娘我給你賠錢,天啊,我怎麼養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小兔崽子啊。你回來看我不治死你!」「別在這狠了,趕緊走吧。」張慧英沒法,氣得高一聲低一聲罵著,和陶慧敏一起急急忙忙走了。
看著老婆急急忙忙往外跑,沈靜如嘆了口氣。自打大軍死了,陶慧敏就像得了魔怔,一天到晚念念叨叨的,吃飯時明明是三個人,偏要擺上四副碗筷。每天早上把大軍的鞋子擺在門口,好像大軍馬上就要出門。對小軍簡直不是慣,是溺愛。沈靜如說過她幾次,說一次吵一次,陶慧敏急了就罵他是窩囊廢,兒子讓人家給害死了,還一天到晚活得挺自在。陶慧敏一提大軍,老沈就急了,大軍是他的心頭大患,什麼時候一想起兒子來,他的心里就是一陣絞痛。也就是從大軍死了以後,他的病根就落下了,不能生氣,一生氣胸口就痛。他找過一位老中醫看過,老中醫給他把過脈後,半天說了一句話︰「你的積郁太深,已經傷了脾肝。」他一听就明白了,大軍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他原本就是個內向的人不善于表達,心中的那點痛苦,連同齊新順給他的屈辱生生硬是一齊咽下去,能不生病嗎?
一九四八年,大軍出生時沈靜如正好三十歲,三十歲了得著個兒子,對這個兒子自然格外寶貝。那時沈靜如在解放軍某兵團的留守處工作。大軍出生後沒幾個月抽了一次瘋,抽的嘴歪眼斜,口吐白沫,沈靜如連夜把大軍送到離駐地五十里的醫院。大夫都說恐怕是不行了,沈靜如硬是抱著大軍在醫院里坐了整整一個星期。半個月後,大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總算緩過來出院了,沈靜如卻因為一直在門口坐著,著了風,**上生了個大瘡,大軍出了院,他又接著住院。那時候他沒有想過那麼多,只想著孩子能有一天叫他爸爸,能少生病,順利地長大。大軍長大了,帶給他多少歡樂,也帶給他多少煩惱。不管是歡樂還是煩惱,兒子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個器官,成了流淌在他身體里的血液,與他緊緊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突然有一天,身體里的這一部分沒有了,就那麼嘶嘶啦啦生生地被人給撕扯開來,摘掉了。那種疼痛只有他一個人心里清楚。他不是個善于表達的人,這種痛苦就硬硬地砸在心底,砸得他五髒六腑失衡,砸得他喘不過氣來,砸得他心里滿是瘀血。他知道,兒子的死對他來講是永遠無法排除的硬傷,想要緩解減輕這樣的痛苦,只有叫那個人償命。男人的仇恨是刻在心底的。大軍死後一天一道,刻得深深的,鮮血淋灕。他生命里的其他部分都淡漠了,別人看他像是受了刺激,丟三落四的,可是就是這部分的記憶格外清晰和迫切,他滿腦子都是報仇。他一再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十年以後怎麼報這個仇,他不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空有滿心的復仇願望,卻根本想不出復仇的辦法。就這麼想啊想的,想的他的頭都白了,想得他背都駝了,想得他剛過五旬耳背眼花,還是想不出來。他頂多就是見到那個人以後,怒視,緘言,憤而走開。這算什麼,人家誰會把他的怒視當回事。反而在背後恥笑他是阿Q,笑他無能。
他甚至想再被關進那個地下室去,他覺得他的自由是兒子的命換來的,他在外面呆著是對兒子死的歉疚。
這是沈靜如活了五十歲第一次清楚地審視自己,很有些俯瞰的味道。他總結來總結去,最後總結出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這個叫沈靜如的人一輩子活得稀里糊涂的,到了五十歲喪失了一個兒子以後才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人說越活越聰明,這話就是說他老沈的。五十歲的人第一次明明白白看清身邊形形色色的人,有糊涂的,有聰明的,有狡猾的,有迂腐的。他們再怎麼樣都比他強,他們再糊涂再懦弱,不會喪失屬于自己的領地,不會丟失孩子。一個三七年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人生理想和奮斗目標應該是非常清楚和明了的,但是老沈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自己需要和向往的是什麼。不是名利地位,不是高官厚爵,他厭倦在名利場的你死我活追逐搏殺。他向往的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的田園生活。他需要和向往的是與家人在一起和睦融和的幸福生活,可是現在他連這一點點願望都達不到。
老沈常想,如果這事放在別人的身上會怎麼樣。他想他們會殺了那個家伙給兒子報仇。他不是沒有想過,殺了齊新順,再去投案自。他甚至想到殺了人以後的他,背一定挺的筆直,因為他履行了作父親的責任和義務,他是個真正的男人。可事實是一切照舊,大軍出殯那天,齊新順把刀遞到他手里他都沒有勇氣捅他一刀。氣可鼓不可泄。事情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他的那股為子復仇的氣早就泄了。甚至想想都會後脊梁冒出一層冷汗來。他沒有那份勇氣,他只有在晚上像只老鼠呆在黑暗的角落里咀嚼懦弱和卑怯的苦果。
沈靜如覺得自己老了。真正的老是從心先老。現自己無法達到既定和向往的目標時,雄心壯志隨著時間的流逝抽絲剝繭一樣一點點消逝掉,人開始有力不從心的感覺,這個時候,人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