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敏見英子在看劉毅,嘴角撇了一下,說︰「你不認識那人嗎?他跟我一班的。文革開始後,他爸媽都自殺了。」英子一听這話,看看黃一敏,又轉頭看看那個遠去的背影。「真的?」「那還有假?他爸挨斗受不了,跳樓了,他媽听說以後也自殺了,是割腕自殺,血流的那叫多啊。」黃一敏邊說邊咂吧著嘴,好像她看見了似的。「這種人沒什麼可值得同情的,原先是**,目空一切,牛x哄哄誰都瞧不起,一出事一下子就趴窩了。我最看不上這種人,一點打擊也受不了。人家說老子英雄兒好漢,瞅他爸那樣,他的骨頭也硬不到哪去。」英子心說要是你爸媽都自殺死了,我看你說啥。「我還听說他們家就他和他妹,他爸媽出事以後,單位連生活費也不給他們了,劉毅沒辦法,拾破爛賣錢,前些日子他把人家的大字報給撕了,人家說他是成心的,是密探,把他狠揍了一頓。肋骨斷了兩根,你就看他那倒霉像吧。」黃一敏說著,眼角眉梢都跳動著幸災樂禍。
英子看著遠去的劉毅的背影,心說這世界上真有倒霉不走運的人。跟他比起來,我算幸運多了。如果說他吃的苦是突如其來的沖擊波帶來的,那我的苦就是爸媽死後一點點積累的,都是受苦,還是緩著點來的好。
英子心里亂糟糟的。她走到家門口,又轉身往回走。她想到自己一直說要走,這回真的走了,無論如何要跟老蔣道個別。其實她真正的目的是想今天無論如何要弄清老蔣到底是怎麼看她的。
英子從口袋里掏出個紙疊的錢包。錢包疊得很精致,分了三個夾層。里面除了幾毛錢外,還有她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這張照片在她兜里已經裝了一段時間了。從老蔣給她那個挎包以後,她就一直把照片裝在身上,想有機會送給老蔣。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送給老蔣的。一來她也沒有什麼合適的東西,像**語錄,或是筆記本什麼的,人家都有,再就是她想送老蔣一件不一般的東西,送了這件東西,她的心里就踏實了,就是明天走了,她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因為把照片送給他,無疑就是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什麼都不用說了。
今天開了會之後,她突然心灰意冷。她不敢想自己的將來,也不敢想她和老蔣會有什麼結果。一個出身不好,前途未卜插隊的知青,和一個當兵的**能有什麼結果。她對自己說,這只是一個回報,人家送我挎包了,我應該回贈人家一樣東西。
走了兩步,英子從書包里掏出剛才會上的那本嶄新的**語錄,英子蹲在路邊,掏出鋼筆,在語錄的扉頁上寫道︰「送給蔣振國同志,願我們在不同的戰斗崗位上為革命做出更大的貢獻!安玉英。」
寫好後,英子努起嘴吹吹那行字,又看了看自己寫的字,覺得還挺滿意的,就把語錄放進書包。她想見到老蔣,如果他對自己的態度很一般,那就把這本語錄送給他,讓他以為我把我們之間的關系只定位在一般同志之間的關系上,甚至可以看作是對于他的饋贈的回報,純屬禮尚往來。如果他有比較熱情的表現,那就把相片夾在語錄里,一起給他。想到這,英子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學院。
英子到了學院門口,對站崗的哨兵說︰「班長,我找人。」「你找誰?」「我找蔣振國。」「誰是蔣振國?」「就是老蔣。」「你找老蔣就說是找老蔣,還什麼蔣振國。」「那人家不是叫他大名嘛,再說叫蔣振國怎麼啦?他們不是一個人啊?」「是一個人,可蔣振國是大名,我們這里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大名,都叫他外號。」英子听了覺得這人挺可笑。哨兵讓英子登記以後,叫她進去了。
英子挺高興,她覺得今天一開始就挺順,是個好兆頭,說不定一會兒能見到他。
走到沒人的地方,英子把兩只白球鞋伸到兩個腿肚子後面蹭蹭,看到球鞋一下白了不少,又把有些凌亂的頭捋了捋。
剛走沒兩步,迎面踫上了沈小軍。
小軍見到英子並不怎麼高興,他以為英子又是來找他的。「你怎麼又來了?我跟你說什麼來著,你這人怎麼不長記性啊?」英子見沈小軍一見面就教訓她,有點不高興,說︰「我怎麼不長記性了?」「我不是不叫你來我家找我嗎,叫我們院子的人或者我媽看見,又該是事了。」「我不是來找你的。」英子沒好氣頂了他一句,剛要走,又站住,說︰「嘿,你上次答應去我家把路燕帶走,怎麼到現在也沒見你來,你怎麼回事啊,說話不算話。」「我說要去你家了嗎?我怎麼不記得了。我這陣事兒特多,我馬上要走了,好多事都得等著我去辦,所以就把你那邊的事給忘了。」「你要去哪啊?」「看看看,我說什麼來著,你心里還是惦記我,我剛一說要走,你馬上就急了,嘿嘿。」「別臭美了,誰愛惦記你啊。」「你說這話我就不愛听了。英子,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在對待我的態度上有點那個,怎麼說呢,有點虛偽。明明喜歡我,還愣是要掩飾你自己。我就不像你,喜歡就是喜歡。你看我一開始就明確告訴你我對你的態度。」英子不想跟他多說,急著要走。就說︰「那我先走了,有什麼事完了再說吧。」說完她就要走。小軍急忙問︰「你說你不是找我來的,那你上我們院干嗎來了?你肯定是來找我的,見著我不好意思了,就說不是找我的,騙誰啊你。」英子不會撒謊,于是有點結巴地說︰「我,我是來找老蔣的。」「找老蔣?找他干嗎啊?」「我有東西要給他。」「什麼東西?」英子不想理會沈小軍,說︰「也沒什麼,就是……」還沒等英子說出來,沈小軍突然冒出一句︰「你怎麼才來,老蔣他昨兒晚上走了。」英子一下愣住了,她一時還沒明白過來,忙問︰「走了,去哪了?」「還能去哪,當兵走了。我昨晚和我們院哥兒幾個一起去車站送的他。」「啊?」英子像被棍子擊中一樣,傻呆呆地站在那,心里像是有塊冰坨子,越凍越結實,直往下墜。「那你沒有他的地址嗎?」「你開什麼玩笑,他昨兒剛走,今兒就有地址啦?得等到他去那安頓好了才能給我們來信。」英子心想,這人怎麼走之前不跟我說一聲呢。還說我走要去送我呢,真是說話不算數。隨即又想,人家是你什麼人哪,非親非故的,憑什麼要跟你說,憑什麼要對你說話算數啊。想到這,她看看小軍,說︰「我要插隊去了,去山西。我這有本**語錄,送給你吧。」說完英子從書包里掏出那本**語錄,遞給小軍。
小軍撅著牙,接過那本語錄,說︰「誒呦誒呦誒呦,今兒什麼日子口啊,怎麼想起送我**語錄了。送**語錄干嗎呀,我們家多的是。你要是送我張照片多好……」英子打斷他的話說︰「你們家多是你們家的,這是我送你的。」「那倒是,一碼歸一碼,送的和的,那確實是兩回事,特別是你送的……」英子說完轉身要走。小軍急忙叫住英子,說︰「唉,你別急著走哇,你真的是大老遠過來送我語錄的啊,那我還真的被感動了。我總得送你點什麼吧?」英子擺擺手說︰「不用了。」「別介啊,這麼著吧,我請你,請你吃老莫。你定個時間。」英子看他一眼,不耐煩地說︰「你說的什麼啊?什麼老莫不老莫的,我要走了,什麼都還沒收拾呢,我真得趕緊回去了。」說完就急匆匆走了。
小軍朝著英子的背影喊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啊,連老莫都不知道,說你老土你還不服氣。」
小軍看著英子遠去的背影。心想這人今天好像有點怪。他翻開那本語錄,看見了扉頁上的那行題字。沈小軍把牙齒「的的的」地猛叩了幾下,他想了想,又把語錄裝回口袋里。
沈小軍把車頭一掉,去了老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