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子弟 一 魚兒離不了水,瓜兒離不了秧

作者 ︰ 茉莉花香

杜品英是在文革前一年參加的高考。

那一年,品英玩命地復習,打算憑著自己的優異成績考一所重點大學。可是盡管他的高考成績和他哥品忠一樣,拿了個全校第一,物理的單科成績還是滿分,但因為父親的原因,還是被分配上了一所二類的機械學院。

上了一年的大學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文革開展得轟轟烈烈的時候,他這個出身不好的人,成了哪派都不要的逍遙派,于是他開始了從未有過的逍遙生活。

學校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宿舍八個人,只剩下品英和另一個叫夏勇的學生。

夏勇家是武漢的,父親是一家工廠的廠長。文革一開始的時候,夏勇串聯回過一次家。正趕上單位里的造反派上他家來揪斗他父親,夏勇和他弟夏明一人拿根棍子站在家門口的樓梯上,擋住那幫要來他家的造反派。上來一個,夏勇和他弟弟就拿棍子打一個,把那伙人直打得不敢再上來。那架勢真有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那會兒還是太年輕,以為我們倆這麼拼著命保我爸,就沒人敢來了。」夏勇一邊細心地卷一根紙煙,一邊說。「那天晚上,我跟我弟抱著棍子,一人一邊守住我們家門口,心想,誰要是敢進我們家,除非從我們身上踏過去。我媽和我妹就從里面給我們遞吃的,真有點要打持久戰的味道。可是我們就沒想,這麼干什麼時候是個頭,能維持多久。我們也知道,我們成了眾矢之的,整個武漢市,還沒有像我們家這樣的‘保皇派’。造反派肯定集結在一起,想方設法對付我們。」「你們堅持了多久?」品英問。夏勇笑了,說︰「還多久呢,第二天晚上,我和我弟照樣一人抱一根棍子坐在家門口。前半夜特別安靜,靜的都有些森人。到了後半夜,我和我弟都睡熟了,突然我醒了,听到我們家里好像有了點動靜,然後就听見我妹在屋里喊︰‘哥,快來啊,快來人啊,有壞人啦!’文革以後,我們家每個窗台上都放了一溜汽水、啤酒瓶子,那是我妹的主意,就是怕萬一家里有什麼緊急的情況,就把瓶子往樓下砸,好給外面的人報警,因為我們家就住在工廠的家屬院里,這院子里還住著些保我爸的人。我妹一邊喊一邊把那些瓶子劈里啪啦往外扔。院里吵吵嚷嚷的人們都起來了。我當時第一反映就是家里出事了!我叫我弟守在門口,我拉開門沖進去,當時的情景把我嚇壞了,整個屋子里全是煙,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後來才知道是造反派不知道從哪找了個催淚彈,直接扔我們家窗戶里了。當時我不顧一切大聲喊叫我爸和我媽,可是煙馬上把我嗆的喘不過氣來。這時候,我突然看見我妹和我媽一邊一個攙著我爸往外沖,我爸有病,我媽早叫煙給燻糊涂了,那麼危機的時刻,全仗著我妹了。你說我不得不佩服我妹,那丫頭真是有勇有謀,臨危不亂。說起來她也就是高三的孩子,怎麼就什麼都不怕呢,嘿嘿,人家管梁紅玉叫什麼來著?巾幗英雄。對,我們家也有一位!

樓上呆不住了,我們全家都下了樓,一下去,我們都傻了眼,人家就在門口等著我們出來呢!那陣勢就像往黃鼠狼洞里灌煙,在洞口等著逮黃鼠狼一樣。嘿嘿,說的是不太好听,可就是那麼回事。等我們一家人狼狽地出來時,你看那幫小子的得意勁,一個勁高呼口號,說這是**思想的偉大勝利。」「那你們怎麼辦了?」「我跟你說了,院子里還有一幫保我爸的人,還有我妹妹的同學,都是些走資派的子女,她早和那些人說好了,一旦誰家里有事,都出來幫忙。那伙人也不少,兩幫人互相對峙,誰也不敢輕易下手。快到天亮的時候,造反派增援的人又來了幾百人,把我們家那個樓包圍的里三層外三層,吵吵嚷嚷,一邊要帶走我爸,另一邊要保我爸,不讓帶人,兩邊眼看快要打起來了。關鍵時候,還是我妹,去找了救兵。院子里我妹有個同學,她哥是武漢‘百萬雄師’的副總指揮。天快亮時,全副武裝,手持長矛、大刀、匕,頭戴柳條帽的上千的‘百萬雄師’的人開著幾十輛汽車,把我們院子團團圍住。那陣勢,把所有的人都嚇傻了。光是那車燈晃的就跟白天一樣。他們搞不清來的這幫人到底是幫誰來了。正在兩邊人都猶豫的時候,‘百萬雄師’的人過來架起我爸就走,我和我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想拼死搶回我爸,叫我妹攔住了。

我們一家人先是被安排在‘百萬雄師’總部住了兩天,後來我爸覺得在武漢呆下去遲早要出事,索性帶著我們回了湖南老家。我們這一家人,就像喪家之犬,讓人從家里給趕了出來,連件換洗衣服都沒拿,我媽成天念叨她養的那幾盆君子蘭。我弟就說她,人逃出來都不錯了,還顧得上那幾盆花!他這話說的是不錯,可是這世界上就有太多的東西舍不得扔掉。揀了命就又該想著別的身外之物了,你說是吧?那個‘百萬雄師’的副總指揮看來也是有所圖的,後來他又親自跑了兩趟我們老家,給我們送來不少東西和錢。我說那家伙怎麼對我們那麼好,原來他早就看上我妹了,正好這是給他的一次表現機會。」「這有點像《西廂記》里的張君瑞搬兵解普救寺之危救張鶯鶯的故事啊。那你妹願意嗎?」「不知道。誰的心里都清楚,可誰也不捅破這層窗戶紙。那丫頭特有主意,誰也做不了她的主。後來我爸覺得在老家長久這麼躲下去也不是個事,而且怕造反派又追到老家來,給老家的親戚惹麻煩,就把我們幾個都叫來,先是分析了一下當前國內的形勢。我爸他就這樣,都到這個地步了,還當他是廠長呢,給我們做起政治報告來了。然後決定他和我媽回廠里,因為他是**員,就不能月兌離崗位,月兌離黨的領導。我知道他們這些人跟黨跟慣了,听組織的指揮听慣了,一旦離開了黨,真跟魚兒離開了水瓜兒離開了秧一樣。哪怕回去挨整挨斗,也比這像斷了線的風箏飄著強。我猜想這是老頭的第一個用意,再有就是他不願讓我妹為難。他知道我妹不喜歡那人,可就是為了一家人,還得跟‘百萬雄師’那小子打游擊戰和持久戰。三個孩子我回學校,夏果,嗷,就是我妹,還有我弟夏明他倆留在老家。」「你爸回去後怎麼樣?」「剛回去的時候讓那幫造反派天天揪斗,後來武漢造反派內斗太厲害,武漢三鎮的幾十萬造反派全都給攪了進去,廠里的這些造反派也攪入了社會的幫派斗爭之中,沒時間管這些走資派,就把我爸給關進牛棚,現在每天在打掃廠房。老頭子打仗的時候受過傷,挨斗次數多了,傷病犯了。每挨一次斗,他都像是受過一次大刑。忍著傷痛挨斗。說起來我老爸的骨頭還是挺硬,批斗挨打的時候,他時刻記著寧可往後直挺挺地倒下,也決不能往前跪下。不能下跪,這是老頭的原則。我也後悔,為什麼不在武漢,多少還能幫一下他們。老頭子不讓我們跟著回去,大概就是怕我們看見他受辱受不了鬧事。我妹就回去了,每次斗我父親,她就在台底下最前面站著,她是怕萬一老頭挺不住了,她好上去救老爸。她說她寧願看著我爸挨斗,也不願想著我爸怎樣挨斗。當時我還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現在我多少明白點了,相比之下,這種看不見的煎熬更讓人受不了。」說到這,夏勇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慚愧啊,我這個作長子當大哥的,躲得遠遠的,一想到這,我這心里就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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