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的「五-七」干校位于寧夏陶樂縣,東邊隔著方圓一百多里的沙丘是內蒙的額托克旗,西邊緊靠黃河。
這里原是一所勞改農場,農場遷徙了,只剩下幾十排廢墟般的土坯房。能稱作房子,實在勉強,缺門少窗,梁塌炕陷,屋里積得黃土有一尺多厚。六十年代末,學院幾百名「五-七」戰士在這里安營扎寨,開始了艱難的創業歷程。
剛去時正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人們懷揣著帶冰碴子的糜子飯團,拉著架子車度過冰封幾尺的黃河,去幾十里外的平羅縣拉煤、拉磚,用褲子扎成袋子,跋涉幾十里沙丘去背羊糞。打井、挖渠、燒磚、當小工,喂豬、放羊、收糜子、下大田,學會了用艱辛和汗水去換取勞動果實,體會享受收獲的最大樂趣和喜悅。憑著頑強意志和磨礪得粗糙的雙手,硬是把這塊不毛之地拾掇得屯里有糧,圈里有豬,摘菜收豆,瓜田飄香。
春節過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排長林凱叫大嘴和小蚊子拉上架子車,去平羅火車站接從北京來的又一批干校學員。
哥倆起了個大早。拉上架子車出了。
昨晚食堂剛殺了一頭豬,哥倆吃了一大碗紅燒肉。吃過紅燒肉的大嘴拉起車來格外有勁。他學著車把式,嘴里吆喝牲口︰「得兒,吁」的一路小跑,小蚊子在後面追都追不上。
二月的黃河已經凍得結結實實。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日頭照得明晃晃的,連一絲風也沒有。
往日波濤洶涌的河面上早已凍結成一條凝固的河流。坑窪不平的河面上有一條新開的通道。兩個多月以來,他們到平羅拉媒、拉沙子、拉糧食,全是從冰凍的河面上走。
大嘴他們幾個人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已經開走了。車站上站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穿了件黃呢子大衣,歪戴著皮帽子,手里還柱了根拐棍,那樣子活像南征北戰里面被俘虜的國民黨軍官。
「哥,你看那人是誰?我怎麼看著像是小軍啊。」「是有點像。」兩個人走過去,越走越快,最後忍不住跑起來。到了跟前,大嘴第一個喊起來︰「小軍!」小軍看見他們倆,也高興地喊起來︰「哈,大嘴!」三個人的喊叫聲在干冷的早晨傳得很遠。
「你小子,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是不打算來了。越南那邊打起來了,我想一不作二不休,我他媽直接上前線去當兵,到那還怕沒人要咱?可不行啊,我的腿多少落點殘疾。還有我媽,一天跟看犯人似的看著我,生怕我跑了。沒辦法,只有上干校來了。你們家還讓我給你們帶東西來了呢。」「帶什麼了,有吃的嗎?」「你小子,就知道吃。嗨,你們倆混的怎麼樣?我打老遠看,還以為是當地的老鄉來接我來了呢。怎麼這麼身打扮啊?」小軍上下打量大嘴哥倆說道。大嘴看看小軍說︰「嗨,什麼好不好啊,一言難盡,咱們路上說。」
大嘴讓小軍坐在架子車上,他「駕轅」,小蚊子在一邊「邊套」。
走了一會兒,大嘴說︰「你不知道,干校管得特嚴,還特左。成天說蘇修特務在沙漠那邊放信號彈,晚上老搞緊急集合,起來就出去圍著干校跑一圈,回來鑽被窩還沒睡著,又吹哨,把人都給整成神經病了。」「小軍,你這回來了,跟我們倆分在一個排就好了。」「我爸呢?」哥倆互相看了一眼,說︰「剛來的時候給你爸放到專案組,可是有點問題的都上專案組,人太多了,最後就把你爸這樣問題輕的給放到連隊里去了。我听說把你爸放我們排的時候他還不來,說是跟專案組有感情了,不願意離開。」「我爸那是說氣話。」「後來把你爸放豬班去了。」「豬班?」「養豬班。」「干嗎把他放那啊?那不是整人嗎?」「誰都不願意去豬班。一天要起兩回豬糞,還要打豬草,煮豬食,特髒。就把你爸和張白冰、李平凡擱那了,說是讓他們與豬為伍,好好反省。白天三個人都在豬班干活,晚上張白冰和李平凡回專案組睡覺,說是接受監督。其實在豬班比在連隊好,自由。而且屋里有爐子,有的人晚上愛把吃剩的饅頭、窩頭片拿到那去烤,聊天吹牛,挺好的。可是後來校部那伙王八蛋說豬班晚上成了黑幫分子的黑窩點,不許他們再在一塊聚了,這樣晚上又冷清了。」「這他媽誰呀,管天管地還管著老子聊天了。」小軍坐在架子車上搖搖晃晃挺舒服,氣哼哼地說。「還不是校長胡繼寶那孫子。就丫階級斗爭覺悟高,每天整人都要整出點花樣來。」「誰說不是啊。那幫人欺負人到家了。我們下地去了,他們什麼都不干,吃飽喝足了,就跑到我們宿舍來翻我們的東西。還檢查我們的信件,看看信里面有沒有反動言論什麼的,搞得大家敢怒不敢言。」「這就是人家姓胡的天下,他想怎麼的就怎麼的。」「這小子原先是哪的,怎麼沒听說過啊?」「後勤部的一個助理員,管食堂的。」小軍想起來了,說︰「是不是外號叫‘胡**’的?」大嘴說︰「對對對,就是那小子,特他媽壞。一想起丫來我就生氣!」小軍敲敲車幫,問︰「停,停下。丫怎麼啦?」小蚊子捅捅他哥,示意別說。大嘴頭低下,不吭聲了。小軍一看急了。「怎麼著,哥兒倆把我當外人了,跟我這兒還藏著掖著的。」「不是不跟你說,是這事實在是說不出口。」「說來听听,沒準我能給你們出出主意呢。」小蚊子細聲細氣地對他哥說︰「哥,還是你說吧。」「小軍,我們早就盼著你來了,就等著你來幫我們出出主意,治那小子呢。」說道這,大嘴的聲音有些哽噎。「你快說啊!」「姓胡的那混蛋特惡心,他不是人!他調戲**我弟!」「啊?!」沈小軍一驚,從架子車上跳下來。那一刻,他的腿也不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