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軍因為腿不利落,和他爸一起,被分在豬班。
豬班最大的好處就是自由。這里遠離校部,離班排宿舍也有一段距離,胡繼寶那伙家伙嫌這又髒又臭,一般也不來,這里成了三不管的地方。
老沈一早起來,喂了豬食,打掃了豬圈,回來一看,小軍還在炕上睡著。老沈站在門口想了想,決定還是叫醒小軍。
小軍沒來的時候,沈靜如經常會想兒子。有一次竟然夢見了兒子。夢見小軍小時候,給他喂飯,小軍在前面跑,他在後面追,小軍一下摔倒了,把腿給摔壞了。他當時就埋怨自己,醒來才現是個夢。那一夜沈靜如再也沒合眼。
當小軍柱著拐棍出現在老沈面前時,他大大地吃了一驚。他以為小軍的腿瘸了。上前模著那條腿,眼淚都快下來。小軍煩了,說︰「爸,您這是干什麼呢?我還沒犧牲呢,您就這樣了。我的腿好著呢,沒事。」說完小軍走了兩步。當沈靜如確定小軍的腿無恙時,這才放心了。他隨即生氣地說︰「腿沒事就把那拐棍扔了,還有把你那大衣也給月兌了,像什麼樣,就像個國民黨傷兵。別忘了你到這來是勞動鍛煉的。」「嘁,爸您瞅您真不會說話,您就說我是**的傷員不就得了,干嗎非要說我是國民黨傷兵。勞動鍛煉又怎麼啦?勞動鍛煉就不興穿呢子大衣了?要說這大衣還是咱部隊的呢,怎麼到您嘴里成了國民黨傷兵了,這要是讓那幫家伙听見,又該說您反動了。爸您倒是樸素,遠看像要飯的,近看像挖煤的,跟前仔細瞅才知道是喂豬的。」小軍滿不在乎地說。老沈想說你那嘴怎麼那麼貧,就能了那張嘴了。還沒等他說,外面有人叫他。他走出去一看,是張白冰和李平凡拉著架子車送豬飼料來了。
兩人見到小軍,都挺高興,問長問短。幾個人在一起說了會兒話,走的時候,沈靜如把兒子帶來的一袋麥乳精拿出來,說︰「你們拿去吧,他一個小孩子,身體壯,用不了這麼好的東西。倒是你們,該好好補補身子啊。」「老沈,這可使不得,這是給孩子的東西,我們怎麼能吃呢。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幾天,沒準明天就去見馬克思了,別糟踐東西了,孩子年輕,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還是給他吃吧。」老沈不高興了。「這話我可不愛听。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我就不信,我們永遠會在這喂豬!」說完三個人都笑了。
第二天,專案組的人就拎著那袋麥乳精報告了校部。
收工以後,全校召開了批斗大會。
張白冰和李平凡這兩個正在接受審查的走資派被押到台上,胡繼寶高舉著那袋麥乳精說︰「又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這叫麥乳精。沒听說過吧?我給大家念念大家就知道它是什麼了。它的含量有牛女乃、女乃油、麥精、蛋粉、蔗糖、葡萄糖、可可粉、杏仁粉。這是一種高能量的營養品。這都是從這些高級玩意兒里提取的精華。比如說這個蛋粉啊,就是把很多雞蛋打成粉末,放到這里面。想想看,就這麼袋麥乳精,得多少個雞蛋才能打成那些蛋粉啊。你們這些與人們為敵的反動分子,憑什麼吃這麼高級的東西,我說你們是不是還想保你們的狗命,繼續與人民為敵對抗到底是不是?別做夢了!還有個問題,這麼高級的營養品,怎麼會跑到這兩個走資派那去了呢?咱們干校的小賣部沒有賣的,縣城里也沒有賣的,這東西到底是從哪來的?」幾個小嘍羅在一邊喊道︰「老實交代,張白冰不交代,就叫他滅亡!」「李平凡不老實交代就砸爛他的狗腿!」「徹底打碎張李二人的囂張氣焰!」「打倒張白冰!「打倒李平凡!」「說,快說!」「趕快交代,想要抵賴是逃不掉的!」底下的人跟著稀稀落落地喊口號。更多的人是想看看那麥乳精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那麼多有營養的東西怎麼就一下子給濃縮到一個小袋子里去了。
運動開始以來,李平凡被造反派批斗時,經常坐「噴氣式」。即兩人從後面反擰他的胳膊,將他的頭盡量往下壓。李平凡血壓本來就高,像這樣的折騰過不了五分鐘,人就憋得臉紫脖子粗,幾次暈倒在台上。李平凡覺得他這樣再挨上幾次斗,過不了多久非得去見馬克思了,就開始琢磨對付的辦法。投機取巧是不行的,只有順其道而行之,也就是因勢利導。于是李平凡開始每日練習「批斗功」。兩腿並攏,把頭盡量向下彎,貼近膝蓋,兩手緊抱小腿。剛開始他僅能靠著牆堅持三五分鐘,但是他堅持不懈,除了吃飯、睡覺,他連早讀時間都是彎腰大聲誦讀。專案組的人說他有意將**語錄放在腳上,是蓄意詆毀偉大領袖**。老李便將語錄拿在手上。時間一長,老李的這套「批斗功」竟然練成了。批斗時,老李的身子彎曲一百八十度,頭夾在兩腿之間,兩手緊抱雙腿。人們剛開始看他這個姿勢覺得新鮮,久而久之,才現他在是保護自己的一個好辦法。而且像他這樣彎腰彎到極致的「標準」的姿勢,造反派竟然不知道再該如何下手,再往下按,除非把人推倒在地上。李平凡還把他這套「批斗功」傳授給張白冰等人。一開批斗會,黑幫們一字排開,個個彎腰抱腿。只看見一個個高高撅起的 和一顆顆花白的頭。下面的人還在暗暗評判誰的姿勢標準,誰的姿勢難看。李平凡也沒想到,當初想的這個忍受折磨和屈辱的不是辦法的辦法,竟然使他的高血壓不治而愈!
李平凡腦袋夾在腿里,彎腰听著胡繼寶的慷慨陳述,心里罵道︰真是扯淡!運動剛開始的時候,還提些與政治和運動有關的問題。到現在再提不出什麼問題來了,就在這些生活瑣事上作開文章了。
他左轉頭看看其他人,只見個個像剛起來的豆芽,俯貼耳,做沉思狀。
「我女兒給我寄的。」李平凡從腿縫里淡淡地回答胡繼寶的提問。「寄的?什麼時候寄的?」李平凡想了想,說︰「上個月吧。我記不清了。」專案組一個小個子男人跑到李平凡跟前罵道︰「你放屁!兩天前還沒見你那有這東西,你騙誰啊。」
小個子男人原先是學院的保衛部干事,叫賈富貴,文革以後改名叫賈革命。「我一直放在箱子里,沒拿出來。」賈革命用手指著李平凡對胡繼寶說︰「這個家伙最狡猾,他在這撒謊,這家伙的箱子我每天檢查,從來沒見過什麼麥乳精。」「那是你檢查不仔細,確實在我箱子里放著。」「你說誰不仔細呢你,啊?」胡繼寶問︰「你女兒在農村插隊,哪來的錢買這玩意兒,再說他們那有賣的嗎?」張白冰在一旁說︰「是老李女兒寄來的,寄來以後放在箱子里了,我作證。」賈革命一听這話,急了,上前按一把住張白冰的頭,說︰「沒問你話你搭什麼話。你也配作證,我叫你在這撒謊,你再胡說八道一個試試!」幾個人上去對兩個人一通拳打腳踢。兩個人都被打得坐在地上。胡繼寶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你們倆是想頑抗到底是不是?那好吧,咱們今天就陪著你們,什麼時候你們交代了,咱們什麼時候散會休息。階級斗爭就是這樣,就是要抓住稍縱即逝的苗頭不能放過。說吧,是想讓大家伙跟著你們在這熬著,還是趕緊主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張白冰被打得灰頭土臉,站起來說︰「確實是老李的女兒給他的。」「嘿,你個老頑固,不打算交代了是不是?依我看,還是這段日子叫你們過的太舒服了。不過我勸你們也別死抗著了,今天你們什麼時候把這事交代出個滿意答案,咱們什麼時候散會,要不然大家伙都在這耗著,中午飯誰也別想吃!」
突然有人在底下喊了一聲︰「那東西是我給他們的。」大伙回頭一看,說話的是沈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