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這些代表,洪孝一直浮現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迅速的走到飛船監視器的死角,然後撥通腕表,再次與杜蘭部長連線,在采取了一些規避措施之後,兩人低低的聲音開始嘀咕起來。[]愛書者首發
足足商討了四五分鐘,估模著前去宣誓的代表們差不多快到行政部了,兩人才匆忙結束了通話。
「洪孝船長,您還真是忙呢!」
就在洪孝收線轉身時,突然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將年輕的船長嚇了一跳。
「南……南特夫人!您怎麼會在這里?」
面對轉角處蹣跚走出來的老婦人,洪孝目瞪口呆,一時間只能結結巴巴的下意識反應︰「您……您不是該在宣誓室嗎?」
眼前的滿頭銀白色頭發的老婦人,雖經歲月滄桑,卻依舊精神矍鑠,瘦瘦小小的身材依舊挺拔。舉止間依舊有年輕人般的干練,除去滿臉皺紋之外,這位老夫人看起來如同年輕人般依舊充滿活力。
南特夫人,乘客代表中的一員,除去身具雷諾斯頓公司董事身份之外,亦是此行旅客中的重量級人物——在飛船上,有一個小團體最引人注目,那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的全體職工,正集體享受年假,共同踏上此次的懷舊之旅。
而這家公司的帶頭人,就是南特夫人。
而此時,這位老夫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呢?
尤其是洪孝正與杜蘭部長商討某些並不樂于為人所知的隱秘之時……這也難怪我們年輕的代理船長一時間舉止失措了。
「哦……我只是想證實一下我自己的猜測罷了……」南特夫人神色如常,仿佛她剛剛听到的只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一般。
「證實您自己的猜測?」年輕的船長尷尬的將自己的兩只手掌扭來扭去︰「這麼說您都知道了?」
剛剛與杜蘭部長的談話自以為隱秘,兼之時間緊迫,因此一切盤算都是直接敞開來說的,萬萬沒想到,所謂隔牆有耳,被南特夫人這位有心人侯了個正著。
「沒錯,我都听到了!」南特夫人落落大方的回答道︰「很不錯的計劃,讓這些自以為是的乘客代表自以為討到了大便宜,誑他們進行保密宣誓——而且是軍隊保密條令,從此以後,您就多了一批既無法也無心反抗的志願者,以軍方的威嚴以及優先保命的特權引誘這些代表不得不為你們的任何舉措粉飾……您再也不必為如何調解乘客與機組之間的矛盾而費心——因為乘客代表已經被您以威逼和利誘雙重手段收買了!」
「真……真是抱歉……」被揭了老底的洪孝面紅耳赤,俯首認錯︰「請原諒我……不過,我依舊期望您能夠體諒——我這真是不得已而為之……」
「原諒您?」南特夫人以詫異的眼神盯著眼前的年輕人︰「您為什麼要求得我的原諒呢?」
這位精神頭十足的老夫人皺著眉頭反問︰「您是這艘船的船長不是嗎?既然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挽救這艘船,無論手段如何,只要問心無愧,您又何必向任何人道歉?……或者說,您冒著得罪這一批權勢人物的風險設下這個陷阱僅僅是為了惡作劇?」
「不不……我當然……」年輕的船長急急忙忙澄清︰「我當然是為了更好的履行船長的職務而出此下策。」
「下策……」南特夫人饒有興趣的望著眼前清瘦的年輕人︰「那麼請問,如果下次有類似的事件,讓您重新選擇,您還會這麼干嗎?」
「呃……」洪孝低著頭想了想,半晌才抬起頭,他無奈的笑︰「很抱歉,我想……我還會這麼干的!」
「既然如此,您干嘛要道歉呢?」南特夫人以尖銳的眼光盯著這位年輕的船長,語氣似乎帶著責難,更多的卻是欣慰甚至鼓勵︰「身為船長,您只需要對您的船負責,既然問心無愧,您就沒有什麼值得道歉的……這次的事情,您做得很好,期望您能繼續保持下去,不要再有諸如此類無聊的想法。」
「…………」被抓個現行的洪孝原本已經預備好面對南特夫人乃至整個乘客代表們的暴風驟雨般的責難,因此,在突然听到南特夫人一席話實在是大出意外。愛書者首發
「不用那麼驚訝,年輕人!」南特夫人似乎很欣賞自己言行造成的效果,她悠悠笑著慢條斯理的說道︰「其實,我曾經也在雙子星號上服役過——甚至還在弗里斯之前,當這艘船還在軍方掌控時,我就是這艘船的第一任大副……當然,在軍方,我們的正式稱謂是飛船參謀長。」
「艦隊參謀……」洪孝這下恍然大悟,他慚愧的︰「所以您才能輕易知悉我的小算計,也因此,您能夠很簡單的搞到數十張船票……」
「這是我們應得的……」南特夫人似乎想到了往事,她黯然低喟一聲︰「是我們遺跡探險三隊殘存成員在這艘船上擁有的少數特權之一……三十九年了……可惡的聯盟政府……」
一時之間,眼前的老夫人似乎情緒突然間低落下來,洪孝一時也無話好說,只能呆呆的听著她雜亂無章的絮叨著某些古遠的往事。
雖然南特夫人自言自語中的話語毫無邏輯章法可言,不過讀過太空發展史的洪孝還是大約猜到了她的牢騷所為何來。
自從地球聯盟在幻星人幫助下開始了星系外殖民以來,整整四十多年來,地球人按部就班的依照幻星人的提議一步步穩妥的向外拓展,不過,以人類的智慧……或者說抱負,自然不可能永遠按照幻星人的心願行事。
就如同一個剛成年的孩子總是不太想完全按照父母安排的步驟行事一樣,地球聯盟在自以為掌握了相當的太空航行知識之後,再也不願意接受幻星人諸多的航行禁忌約束了,在聯盟歷48年,聯盟暗中謀劃已久的自主探險隊終于準備妥當,避開幻星人的監護開始了秘密航行。[]
這段探險史料因為受到高等級保密條例約束的緣故,具體細節常人不得而知。
但是,建造十艘巨型太空探險船涉及方面實在太廣,因此,在地球聯盟內部,有關此次航行的流言還是不曾中斷過。
無法遮掩的聯盟政府不得不以官方形式簡略的提及過此事。
其直接後果就是當時聯盟政府整個決策層全線受到質疑——此次探險直接體現了宇宙的凶險以及地球人的愚昧無知。
因為……十艘探險船幾乎全軍覆沒。
前往幻星人劃定的航行禁區探險的探險船除兩艘僥幸幸存外,其余八艘或遭遇極度危險的太空環境船毀人亡或一去之後了無音訊,總之,除了獲得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航道訊息之外,被命名為史前遺跡探險隊的十艘巨艦幾乎一無所獲。
此事唯一重大收獲是進一步確認了幻星人的真誠——他們提供的宇宙資料精確而真實,為地球提供的情報及支持確實是人類最需要也最適合享用的資源。
他們為聯盟選定的樞紐星系確實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生存的星域——事實上,從目前聯盟在樞紐星獲得的數十個殖民星球來看,聯盟用了最小的代價就為自己獲取了最大的利益。
在整個移民過程中,幻星人顯然事先就做了大量的工作,樞紐星系原本的原住民——幻星人制訂了詳細到繁瑣程度的制度,將那些開化程度較低的星球很好的保護起來。
不過此舉明顯也讓聯盟中某些人極為不滿——有智慧生物,哪怕是極為落後的智慧生物的星球無疑是適合人類居住星球,這些星球無需對環境進行大改造就能直接開采資源,偏偏這些星球被幻星人嚴格保護,人類只能在無人居住的資源星進行大規模資源采集。
而資源星的地理環境自然惡劣,人類殖民者不得不因此增加巨額成本,此舉自然不符合商人利益最大化的原則。
因此有人反感幻星人多管閑事也是自然的。
聯盟自行派出探險船預備開發新星系,除了冠冕堂皇的科學探索理由之外,既得利益集團出于利益衡量,想要自行開發不受幻星人條約約定的新星系才是根本吧……
不過現實是殘酷的,適合居住的星球,甚至是雖不適合居住但能改造後進行開發的星球,並不是四十年前的人類科技所能輕易找尋的,新殖民探險行動可恥的失敗了。
當屆執政政府全面被彈劾,新政府上台立刻改變策略,及時修復了與幻星人的關系,將工作重心轉移到盡最大能力開發樞紐星現有資源上來——事實上,以樞紐星系數以十萬計的可改造星球來看,人類如果能安于現狀,目前擁有的樞紐星系資源,足以讓人類在數千年內無需擔憂資源緊缺問題。8
一時間,人類社會重新回到更務實的殖民行動中來,整個聯盟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迅猛發展期,直至如今。
整個事情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似乎僅僅是一顆無關緊要的小浪花而已,洪孝在了解這段史實時並未有多大感觸。
不過親身經歷此事的南特夫人卻顯然有更深的體悟。
探險事件發生在三十九年前,距離聯盟保密條令還有一年期限,她並不能就此事發布過多的言論。
不過這並不妨礙她指桑罵槐發發牢騷——從她的只言片語很明顯能感受到她對聯邦的怨懟,而聯邦也很顯然有重大過失讓她如此憤恨。
「……好了……洪孝船長,關于宣誓一事我不想多加干涉……」
足足發泄了好幾分鐘——這位暫時處于半失控狀態的老夫人才漸漸恢復神智,她定定神,竭力讓自己恢復平常的神態,然後輕輕嘆口氣,半帶安慰的安撫眼前尷尬的年輕代理船長。
略略頓了頓,她接著解釋道︰「對不起,我……只是有些觸景生情而已……雙子星號……果然是傳說中的‘詭運之舟’,或許,它通靈認主的傳言還真是有點根據呢……」
帶著苦笑,這位老夫人不顧滿頭霧水的年輕船長繼續自說自話︰「布朗、南特乃至波切利、弗里斯顯然都不是它真正能駕馭它‘詭運’的人……他們都死在這艘船上——在這里我只能先預祝您不會走上他們的道路……」
「呃……謝謝。」面對此情此景,洪孝確實無法再說其它的什麼了……
布朗是大名鼎鼎的歐盟太空造艦工程師,在雙子星號試航典禮時酒後猝死。
南特先生是聯盟軍方最著名的太空將領之一,可惜三十多歲就英年早逝,他是當時探險隊的船長,遺跡探險三隊雖然幸運歸來,不過這位著名將領卻沒能享受這個運氣——他死在返航進港後的第一秒鐘,重傷的他在冷凍櫃內依舊沒能保住性命,陸地醫生在將他從冷凍櫃解凍出來之後第一時間宣布了他的腦死亡。
至于波切利先生——這位此次參與航行的飛船設計師……相信此刻在缺水缺氧的觀光餐廳內多半已經無法幸免了吧……
而弗里斯船長,這位將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太空的老船長,相信也同樣逃不過這一關……
換句話說,與雙子星有著最直接關系的人……還真的逃不過死于其懷抱的命運。
雖然如此,至于說南特夫人所說‘詭運之舟’的稱謂,洪孝以前並未听聞也不想追問,作為一個華夏人,多年來已經習慣無神論的燻陶,對于這些神神叨叨的說法還真的並不太在意。
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年輕的船長只是禮貌性的對南特夫人的預祝表示感謝之後,很簡單的對自己可能遭受的命運給予了回應︰「如果真的能死在雙子星號這樣具有傳奇色彩的太空艦上,我倒認為這反倒是我的榮耀呢!……呃,您這是?」
剛剛對南特夫人予以回應,年輕的船長突然覺得眼前似乎閃亮了一下,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剛剛的話開啟了飛船的認主程序了……就如同那些戲說科幻肥皂劇的YY情節一般。
旋即他反應過來——是南特夫人突然間神態詭異讓他造成的錯覺……
「唐……真的是你嗎?唐……」低低的喃喃自語,南特夫人老邁的臉上突然煥發的神采,讓洪孝覺得眼前似乎亮堂了許多,而那略帶嬌羞繼而漸漸迷茫,最後那絲清醒後的失望表情的變幻,彰示著其主人心中的思緒轉換。
「您……您沒事吧?」經歷驚喜繼而失望情緒急劇轉換的南特夫人仿佛一下子憔悴許多,這讓洪孝不由得為其身體擔心︰「我扶您到休息室坐一下吧……」
「不……我不需要……」南特夫人微微搖頭︰「我沒事……而且,我想我有些事想要和你說——就為了你剛剛那句話!……死在雙子星號上,是你們的榮耀……南特當年也是這麼回答的……我需要認真和您談談,悲劇已經發生了一次,這次我絕不能看著往事重演!」
「呃……那麼我先為您找條椅子……」眼前的老夫人身體狀況似乎並不是很好,因此洪孝迅速的召來了一條移動休息椅。
「哦,謝謝您,船長。」南特夫人露出笑容,很是正式的表示感謝︰「我真是有些累了呢。」
她舒服的坐了下來,然後熟練的在休息椅上摁了幾下,休息椅嗶嗶幾聲低響,扶手軟垂下來——失去了原本的待命狀態。
「幾十年了……很多東西都還沒變呢!」南特夫人略帶酸楚的笑容感嘆︰「就象這些休息椅,除了外飾有點變化,里面的大部分東西都沒有動……」
「是嗎?」洪孝聞听此話,不由得再次細細打量這個平時司空見慣的小物件。
自動移動椅,是為了方便在外的人而設計的小型輕便座椅,非但在雙子星號上,哪怕在地球各大城市,這種方便物件也很多,它們造型各異,功能卻大同小異,眼前這個小東西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知道南特夫人干嘛要關掉它的各項功能。
「雙子星號上的移動椅附加有自動記錄功能。」似乎感應到了身畔年輕人心中疑惑,南特夫人輕拍著座椅的另一端示意洪孝坐下後解釋道︰「雙子星最初是作為探險船而建造的,這批移動椅就是那時候配置的,作為船內監視系統的輔助配備,相比普通移動椅,它的功能要強大許多,改作民用後,限于**保護,自然得切斷與主控系統的訊息共享,不過自動記錄功能並沒有祛除,你們這些新船員自然不清楚——搞不好連弗里斯也不知道這些呢。」
「原來是這樣……」洪孝明白了,他順著南特夫人的手勢坐下來︰「這麼說,您想和我談的是當年科考船的事?」
「不……我要對你說的只是部分介乎條例之間的一點點小建議而已。」南特夫人微笑︰「很多事情得你自己去體會,從地球本星出來的人,沒有經過殖民星的歷練,是很難理解一些事情的……如果您以後真的有這方面的疑問,可以在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之後再找我——那是探險檔案正式解密的日子。」
經過小小休憩之後,年邁的老夫人氣色好了很多,她望著眼前的年輕人,眼中的神情很是復雜︰「老實說,我並不希望你真的有一天會專程來找我問起探險隊的經歷——因為那就意味著你最終也卷入了這件事……」
「哦……」洪孝點頭。
「那麼,您能不能具體說說我要注意哪些方面呢?」他追問道。
作為自小在仿真訓練營摔打出來的年輕人,洪孝很早就與一同在訓練營服務的很多老兵油子混在一起,對于軍方乃至政治的觀感已經與普通人有了很大不同。
輕易涉及政治、軍隊的一些秘密,對于普通民眾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幸事。
所謂‘好奇心會害死貓’,為滿足自己那微薄的獵奇心理而家破人亡的事例,洪孝已經听得太多了。
因此,面對這些問題,他總是異常小心。
「最重要的建議是,如果我們能順利抵達目的地之後,您千萬不要企圖在船長的位置上呆更長的時間……」南特夫人鄭重說道︰「南特……也就是我的丈夫,本艦的第一任艦長,就是最好的例子!」
「嗯,我會記住這一點的。」年輕的代理船長點頭應允︰「老實說,這個可能性也不大,公司不會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在危機過後繼續擔任如此重要的職務的……」
「是嗎?」洪孝的回答給了南特夫人明確的回應,眼前的老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樣最好了——記住,雙子星絕不是什麼榮耀之地,而是通往死亡的運靈船!」
「呃……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洪孝有些難以接受老夫人的說法︰「這跟您當年的探險有關嗎?」
「我……」南特夫人點頭︰「那次……」
她籌措著用辭,正準備說些什麼,突然間,洪孝的腕表嘀嘀嘀響起,一道全息影像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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