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七月庚寅,皇太子兵敗,南奔覆盎門出長安。天子詔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奉策收皇後璽綬。
看到宗正與執金吾的同時,衛子夫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憤恨,但是,她並沒有任何發泄的舉動,平靜地听完皇帝的策書,平靜地任由長御解下她的佩綬,平靜地看著尚璽謁者呈上皇後六璽。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說一個字,那樣的平靜讓兩位宗室出身的高官隱隱感到一絲可怕的懼意。
宗正想說什麼,但是看到皇後一臉淡漠的平靜,便一由自主地心慌,急忙用含混的口吻道︰「上只是收皇後璽綬,並未罷退別館,請皇後安居椒房殿。」
最後一句說出口,劉長自己都深覺尷尬,衛子夫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兩人對望一眼,都不願再繼續待在椒房殿,但是,皇帝的詔令仍然要遵從,于是,劉敢在劉長催促的目光中,走到皇後面前,小心翼翼地詢問︰「上問皇後,可知皇太子的去向?」
這句話讓衛子夫驟然抬頭,凶狠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執金吾的臉上。劉敢不禁連連後退。
「究竟是上想知道,還是那個趙女想知道?」衛子夫冷笑連連,素手一抬,直指殿門的蘇文,「諸君以為我這三十八年的皇後是怎麼當的?」
居然想用這樣白痴的方法套她的話!
她這個皇後當得安靜無聲,便真以為她天真善良嗎?
衛子夫不由再次冷笑是不是都認為她能入主椒房三十八年,其實與她的弟弟七征匈奴卻從無敗績一樣,都只是運氣好?
真以為衛家顯貴只是運氣好嗎?
衛子夫在宮婢的扶持下站起,不再看宗正與執金吾以及殿外的宦官,轉身往後寢走去,同時以清冷的語氣平靜地下了逐客令︰「滾。」
憤怒也無用,她何必憤怒?
客氣也無用,她何必客氣?
劉長與劉敢立刻退出椒房殿,片刻不敢多留,負責圍椒房殿的郎中立刻關上椒房殿的殿門。[]
「兩位當再追問才是!」蘇文眼見不能遂願,不禁著急,居然就在椒房殿前指責兩位九卿高官。
劉長是宗室長輩,等閑情況,連皇帝都是客客氣氣的,哪里會听得下宦者的指責,當下便拂袖而去。劉敢年輕些,沒有長者那麼好的涵養,眯著眼盯著蘇文,皮笑肉不笑地道︰「蘇黃門,等鉤弋夫人進了椒房殿,你當了大長秋,再對我等指手劃腳吧!」說完,便冷哼一聲,轉身離開,臨了還吩咐守衛的郎中︰「上有詔,未奉詔令者不得出入椒房!」
「敬諾!」
無論是劉長還是劉敢,都沒有料到,他們回建章宮復命,進了鳴鑾殿還沒有來得及說兩句話,負責守衛椒房殿的光祿勛右戶將便匆匆來報皇後自殺!
「自殺……好!好!好!……」天子一連說了三個好,殿內眾人都暗暗心驚。
「……為子為夫……好一個衛子夫!」
夫字堪堪出口,眾人便見天子掩口伏案,宦者丞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卻被天子一手拂開。
雖然未能細看,但是,宦者丞仍然看到了天子暗褐色的袍袖邊緣沾染異樣的顏色。
「主上!」宦者丞哪敢退開,跪在天子身側,扯著天子的袖緣,聲淚俱下,「主上保重!」
「主上保重!」
不明所以的眾人跟著疾呼。
天子抬頭,唇角沾著一點殷紅,殿內所有人不禁大駭︰「主上!」
剛到殿外的金日?也是大驚,惶然跪倒,叩首急言︰「主上,可要召太醫?」
「不必!」天子低聲拒絕,「死不了!」
「沒見到太子前,朕死不了!」
天子振奮了精神,肅然問金日?︰「御史可問清楚了?太子如何出長安的?」
金日?沒有抬頭,前額死死地抵在殿外的丹墀︰「丞相答御史大夫乃司直部閉城門,司直田仁守覆盎門,縱太子。」
「田仁?」天子顯然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重復。
「是。」金日?沒有多說,只是就事論事地回答。
天子微微皺眉,再次追問︰「丞相既知,如何處置軍法?」
金日?斟酌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丞相欲斬田仁,為御史大夫阻止?」
「為何?」天子拍案,怒不可遏,「朕再三說,不得讓反者出長安,何況縱太子?」
金日?叩首︰「御史大夫言丞相︰‘司直,吏二千石,當先請,奈何擅斬之!’故丞相未處置田仁!」
「二千石不得擅斬,朕之詔便可擅違?」天子大怒,「你代朕去問問暴勝之司直縱太子,丞相斬之,違了哪條律令?他憑什麼阻止?」
「田仁不該死嗎?自作聰明!他該死!」
暴怒的天子厲聲咆哮。
金日?不敢遲疑,立刻起身離開。
七月,御史大夫暴勝之受責,惶恐自殺,田仁下吏誅死。
當事情的進展開始出乎意料,惱羞成怒的天子需要用無數的鮮血來平息自己內心的不安與驚懼。
當局面徹底失控時呢?
……
長安城南桐柏亭。
因為太子反,三輔兵卒盡征入軍平叛,只剩婦孺的亭里之中,各家皆是門戶緊閉。
沓無人跡的小徑上,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黑布輜車緩緩駛過,最後在墳頭林立的荒野中停下,兩個身著苧麻大襦的男子跳下車,與黑瘦的車夫一起從車內搬一只簡陋的小棺,其中一人驚慌地催促另外兩人加快動作,最後,與他一起下車的那人陪著笑道︰「蘇黃門,這事再急也快不了的。要不然,你先駕車回長安,反正不遠,我們走回去也行。」
蘇黃門正是此時在宮中炙手可熱的蘇文。
听到對方這樣說,蘇文也不客氣,跳上車便御馬離開。
看著輜車行遠,那人長吁了一口氣,轉過身,就見墳地中走出兩個一身皂衣的男女。
男子稍長,已過而立之年,女子則很年輕,正是青澀已褪、容貌鼎盛的年紀。兩人的肌膚細膩,一看便知是出身養尊處優的富貴之家。
看到兩人,車夫與之前調開蘇文的那人都沒有驚訝,反而同時肅然行禮。
那兩人沒有回禮,臉色蒼白地望著那具小棺,良久,男子扶著少婦走到小棺前,待少婦站定,便一下子跪倒。
「公子節哀……」站在旁邊的男子一臉悲戚地勸道。
他不認識那個少婦,但是,他知道,這個中年男子乃是棺中的衛皇後的佷子、長平烈侯僅剩的兒子衛登。
他少時坐法受刑,入宮為小黃門,受過這個總是很安靜的貴公子的恩惠,因此,當衛登遣人傳訊,拜托他關注椒房殿並及時通告時,他應下了,並主動請纓,幫蘇文運送衛皇後的遺體出城。
烈日之下,一直沉默少婦的臉色愈發蒼白,最終,她身子一晃,伏在小棺上,不省人事。
衛登顧不得悲傷,抱起少婦離開,同時揮手讓原本藏身在別處的從人出來,將一塊削好的木板交給那人。
「就用這個標記!」衛登咬咬牙,「總有一天……」
接過那個看不出任何標記的木板,男子什麼都沒有多說,只是沉默了行了一禮。
抱著少婦走回停在遠處鄉舍後的?車,衛登立即吩咐御者︰「去霍家。」
三駕的?車在道上疾馳,一個驛使快馬加鞭地超過馬車,直奔安門。臨近城門,他高舉傳乘符節,城門屯衛迅速讓道。
看著這一幕,衛登心中陡然一塌。
一種不祥的感覺彌漫心中……
征和二年八月辛亥,皇太子據于湖鄉泉鳩里遭吏圍捕,與皇孫二人俱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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