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母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想起來只有溫暖的感覺,于是,也就更加悲傷,尤其是這個時候,兮君的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在回響︰「阿母!阿母!……」——
如果母親還在,一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兮君把自己縮在錦被中,無聲地落淚,仍然不願意接受弟弟逝去的事實——
她曾經整夜整夜地陪著病重的弟弟……每一次,他都病得那麼重……可是,他怎麼會……「死」呢!——
安陽侯夫人前一次晉見時還說,下次請謁時將他也帶上……——
怎麼會……
寢台外,中宮侍御跪伏滿地,卻無人敢出聲,直到大長秋略顯惶然的聲音響起︰「皇帝見皇後。」
諸侍御都是一愣,隨即同時起身,各司其職。
倚華在寢台旁低聲勸解︰「中宮,陛下前來,你不能失禮。」
年幼的皇後始終沒有動靜,就在倚華想強行拉開皇後蒙頭的錦被時,她听到皇後嘶啞的聲音︰「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長御代我致上,妾不敢以悲病之態見帝!」
倚華一愣,卻沒有再堅持︰「……諾……」
被長御阻在寢殿外地天子並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同車而來地長公主。
鄂邑長公主深深地皺眉︰「什麼亂七八糟地東西?皇後才多大?讓開!」
倚華低著頭。沒有回答。也沒有讓道。
「長御!」鄂邑長公主低聲喝斥。
「中宮有詔。」倚華平靜地陳述。微微傾身垂首。
鄂邑長公主地臉色立變。不由轉頭看向皇帝。卻見一身玄衣地天子已淡漠轉身。
「陛下!」
「皇姊,讓皇後獨處一些時日吧!」
少年天子停了一步,對出聲呼喚自己的皇姊平靜地說了一句——
他知道,悲傷至深之時,是無人可以安慰的。
那一日。周陽氏的死訊傳來,他方寸大亂,金氏兄弟拼死攔住他,三個人在駘蕩宮中大打出手,最後,他精疲力竭,再難支撐。
「陛下,周陽氏只是八子。」
「陛下。她已經死了,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他知道金氏兄弟說得都對。可是……——
那個溫婉動人的女子懷著他的孩子!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丹朱色地地面……很刺眼……,于是,他抬起手,黑色的廣袖遮住他的臉。他以為自己會哭,但是,沒有。
片刻之後,他移開手,慢慢坐起,對著滿臉都是擔憂與惶恐交織之色的金氏兄弟揚起唇角。
笑容很苦,很無奈,但是。他的確笑了。
疲憊地揮動手臂。他返回錦繡絢爛的幄帳之中,扶幾而坐。然後,輕聲地說了一句︰「朕想一個人待著!」
金建想說什麼。但是,金賞拉起他的手。立刻退出,沒有給自己的弟弟任何出聲地機會——
他失去未曾謀面的孩子尚且那般難過,何況她失去地是曾經朝夕相處的弟弟……
劉弗陵在車輦旁停步,轉身看向緊閉的殿門,隨後對姿態恭敬地跟著自己過來的長御道︰「請皇後惜身保重……上官小公子想來不會希長姊傷心過甚地……」
倚華一怔,隨即躬身應諾,直到天子與長公主的儀駕離開,她才重新挺直腰身,心中納罕不已——她本以為天子為周陽八子的事情,對皇後心結難消……——
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想來天子對皇後還是憐惜的……
倚華思忖著,重新走入皇後的寢殿。
重重青瑣疏寮,層層錦帷繡幄,朱漆鎏金,絲絛羽飾,晦暗的光線下,所有的華麗輝煌都顯得十分模糊,倚華在內戶珠簾外跪下,輕聲問安︰「中宮長樂未央。」
隔著珠簾輕紗,她已看到端坐在寢台上地皇後——年幼地女孩終于將自己從錦被中解放出來。即使是如此晦暗的環境,倚華仍然看到了女孩紅腫地雙眼。
兮君挺直了腰,卻僅此而已,對長御的問安,這個素來靈秀地皇後竟怔忡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出聲回應︰「上走了?」
女孩的聲音太過輕微,讓倚華听不出她地語氣,只能在短暫的揣測之後,中規中矩地陳述天子的囑咐︰「是,上升車前對婢子言,請中宮惜身保重……」說到這兒倚華猶豫了一下,有些擔心——提及上官小公子會不會讓終于有些平靜的皇後再次悲傷激動呢?——最後,來不及多想的長御還是將天子的原話說了出來——
隱瞞與欺騙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在宮中尤其如此。
兮君愣了愣,隨後緩緩點頭︰「我沒事的。」——
逝者不可追……
她明白這個道理……——
這畢竟不是她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逝去……
倚華長吁一聲,再次伏首參禮,隨即退下。
出了殿門,倚華對一直守在殿外的大長秋躬身行禮︰「請尚食備膳!」——
皇後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
天子以下,死而相喪,雖然出嫁女應該當為其作為父親後子的昆弟服齊衰一年,但是,兮君既然是皇後,便不需服此喪,自然也沒有太多的禁忌,不過,這種時候,尚食也不會自討沒趣,呈上的膳食都腌筍、豆脯之類的清淡素食。
侍奉的宮人看到皇後舉箸進膳,都松了一口氣——
上一次,皇後暴病,自長御以下全部受笞,所有人實在是怕了。
兮君的心情本就不是很好,再被周圍人這麼一盯,哪里還吃得下去?于是,她只吃了幾口便推開食案,倚華等人親近侍御也沒有多勸。立刻讓宮人將膳食撤下,隨後悄聲吩尚食再備一些精致小食。
熬了一天一夜,年幼的皇後是真的累慘了,用過膳食沉沉睡去,雖然眉頭緊鎖,不甚安穩,但是,畢竟是合眼睡了。連宮人卷帷開扉都沒有驚醒她。
能吃能睡便不會有大問題,倚華等人這才真正放上懸了許久的心。因此,當掖庭令再次傳召時,倚華也沒有再推托。
自從皇後病情稍好,掖庭令便傳召過幾次。每一次,倚華都已無法離開推托,張賀也沒有二話,三番五次下來,倒是倚華自己深感過意不去。
一路上都在揣測張賀連番傳召的原因,待進了掖庭署,看到官署內端坐的皂衣官吏,倚華便知道自己之前所想地全錯了。
「婢子見過各位令長。」——
少府、大長秋下屬各官署的令長居然齊聚一堂——
想做什麼?
倚華垂下頭。默默深思。
坐在首位張賀抬手指向自己左手邊的席位︰「長御請坐。」
這個位置先把倚華嚇了一跳。
漢制尊右。以右位為上位,既在掖庭署。張賀居主位,他左邊首位乃是最尊的客席。
「婢子惶恐!」倚華老老實實地表表驚訝。
「今日之事必須長御分辨方能清楚。長御但坐。」張賀給了一個模糊的解釋。
看了看在座諸人凝重的神色,年輕的長御沒有再說話。安靜地在指定的席位坐下——
太官令、東西織室令……——
中書謁者、黃門、鉤盾、尚方、御府、掖庭、內者、宦者八官令,內宮諸署長、中黃門……——
中宮署私府、永巷、倉、廄、祠祀、食官令長……
這個陣勢,宮中任何一個人見了都緊張。
不過,倚華卻是福至心靈,坐下地霎那間陡然猜到的一個可能性——內官出事了!
「長御可知中宮用璽情況?」張賀開門見山,沒有再多說一句客套話。
倚華凜然︰「中宮之璽在後寢,然中宮從未動用,其余諸璽,動用皆有記錄,婢子豈能全部記得?」
在場地諸人皆是宮中掌權之人,哪里會听不出長御話中的戒意?在為年輕女子的警覺而贊嘆的同時,也不得不深感挫敗。
張賀淡淡地輕笑︰「長御不必如此,我等只是詢問。」
倚華也微笑著低頭,卻沒有說話。
「諸位還真當中宮年幼,中宮諸人便都是無知之輩嗎?」郭穰冷冷地嘲諷,「中宮用璽與否,各位心中有數,何必問旁人!」
「私府令言重了!」坐在郭穰上座地宦者令不由干笑兩聲。
中宮諸人都露出一絲冷笑。
倚華不是很明白眼下的狀況,但是,很明顯,少府想找中宮的把柄……
中廄長一擺衣袖,淡淡地道︰「不管言重還是言輕,不知諸君是否還有異議,若是還有……我以為諸君可以直接請謁中宮,由中宮親自作答!」
倚華一怔——這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交涉了嗎?
禁中諸吏沒有開口,開口的是太官令(注1)︰「無論如何,令史的記錄上,那些征調都是奉中宮令而辦的……」
「既無中宮璽書,又無大長秋畫押……」郭穰冷笑著打斷對方的話,「便是有中宮上下任何一人的畫押都勉強能算……如今,要中宮認下那些用度……各位……欺人太甚了吧?!」
少府諸人啞口無言。
倚華開始有些明白眼下地狀況了——
漢制,八月算人,案戶比民,九月計斷(注2),宮中自然也不例外——
人員、收入、支出,所有情況都要在九月上奏——
如今已是七月,應該已經開始。
想到這點,再聯想方才所听到地話,倚華心中思忖——應該是算簿與實際情況有所出入……
就在她思忖的時候,尚方令(注3)暴躁地跳起來︰「大家都清楚那些支出是怎麼回事!外戚宗室征調地東西,中宮不認,誰認?總不能讓我們擔貪墨的罪名吧!」
倚華凜然,剛要開口,就听中宮私府令慢條斯里地把話駁了回去︰「你們是少府屬吏,我們是中宮屬吏,秩祿都不是外戚宗室所予,沒有人要你們听命外戚!」
注1︰太官,掌皇帝膳食及燕享之事地官署,屬少府,有令、丞。
注2︰漢律規定,八月進行人口、戶口的調查,計算應有地事算(徭役與賦稅)、復算(免除算賦)數字,算賦統計上報則是從前一年的十月截止到本年度九月,可以看作全年財政統計的一部分。因為漢宮選良家子入宮就是在八月算人時進行的,我個人猜測,漢宮之中應該也在同一時間進行相關人、財、物的統計。
注3︰尚方,掌制造帝王所用器物的官署,屬少府,有令、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