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三年,從膠西回京任少府時,徐仁是十分高興的。從二千石增為中二千石,月俸增加了六十斛斛石,而且,從外郡太守一躍而成朝廷中樞的九寺大卿,又是天子私府,他幾乎看到了一條錦竹滿地的康莊大道,直通向百官之的那個位置。
當然,那只是他的美夢。
入朝之後,看著霍光執掌大權,自己的妻父名為百官之,實際上訓令不出府門,他十分迅速地那些美夢拋到腦後,學著妻父安安份份地做自己的事情。
他本來想著,少府的制度極全,天子又年少,想來是不會出什麼事,可是,沒成想,自從第二年皇後冊立之後,事情就不斷!
現在,徐仁是听到中宮二字就頭痛!
不過,今天,他覺得自己錯了!
不過八歲的皇後根本不是麻煩的源頭!
天子未曾元服,身負供養之責的長公主幾乎就是半個至尊,因此,長公主家吏傳了話,他不敢不來,也不能不來。
于是,如今,他干脆連應有的休日都無法安穩了。
尋思著要弄清楚事因,徐仁幾乎是宵禁一過,便出了家門,卻沒有想到,鄂邑長公主竟然比他還早。
少府正堂之上。張幄設座。長公主一身絳緣長壽繡深衣端坐在幄帳之中。婢女、宦分列左右。
徐仁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署曹吏員。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見禮︰「長公主長樂未央!」
鄂邑長公主沒有為難少府主官。答禮之後。便語氣溫和地道︰「徐君。妾此來只是想要君地一份書令。」
徐仁愈地心驚。以更加恭謹地姿態行禮道︰「長主但說。」
六七年下來。鄂邑長公主早已不是對朝堂一無所謂地天家貴女。一听徐仁這般說。便知道。他是在與自己虛應。心中立時一冷。面上卻仍是一派溫和地道︰「少府如此說便好。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是妾想調閱中宮籍冊。掖庭署那邊說。必須君地書令方能調閱。」
一听「中宮」二字。徐仁背上頓時冷汗淋灕。不過。待鄂邑長公主說完。他卻平靜了。沉吟片刻。便抬起頭。一本正統地道︰「長主雖尊。亦無權閱中宮籍冊。」
長公主不過儀過諸侯王,比起中宮至尊,終究是略遜三分的。
鄂邑長公主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我于禁養主上,我無權過問何事?」
這是把天子抬出來了。
徐仁半點不動容︰「制度如此。長主若有詔書,臣自然奉詔。若無,臣斷不敢亂制受命。」
他不是不緊張,只是,此時此刻,他只能咬死了制度不放,否則,一個差錯便是可能被卷進天子與輔臣的爭執中,萬劫不復。
這是田千秋地叮囑,徐仁深以為然。
再一次,已經不年輕的少府由衷地對自己的外舅感到佩服。
鄂邑長公主再維持不住溫和的神態,冷笑著質問︰「若是大將軍如此要求,君亦會如此堅持了嗎!」
徐仁竭力讓自己顯出一臉詫異地神色,瞪圓了雙眼望著長公主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十分肯定地說︰「大將軍怎麼會無詔擅取禁中籍冊?」
霍光當然不會這樣干!
徐仁想起田千秋的話︰「大將軍想要什麼,必然是循制度而行,他行地是陽謀之道,堂堂正正,自然君子坦蕩,如何能為人所乘?」
說白了,就是說霍光就算是真的要謀朝篡逆,也必然是要天下歸心、名正言順的!
如三代之禪!
如夏啟承位!
那是最高明的手段!
徐仁有些明白田千秋的言外之意了手段已落下乘,如何能爭得更好的結果?
少帝終究是少帝……
再聰明也總是孩子。
內無母後訓教,外無至親匡正,十四歲的少帝又能做多少呢?
徐仁對妻父的選擇並不意外。
與其寄望于少年天子地天縱英明,還不如全力彌和君臣之間的矛盾,勉強維持住朝廷的安定。
田千秋畢竟老了!更何況,他從沒有權傾天下的雄心壯志,不過是因緣際會,他才會成為大漢丞相。
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個「穩」!
他能看得見的時候,大漢是安穩的……
僅此而已。
徐仁不是不明白,這種時候,如果選擇了正確的襄助對像,也就是意味功莫大焉地擁立之,可是,他不敢選擇選對了固然是飛黃騰達、惠及後世,選錯了呢?那就是族滅之罪!
他不敢!
因此,
邑長公主臉色已是難堪之極,神色更是沉郁不定,徐一時激怒,當即逼著他表態,連忙轉著心思,迅速開口︰「長主須知,少府不同其它府寺,事關至尊與諸貴人,因此制度最是嚴明,臣今日便是依言通融,未見上詔即奉上書令,掖庭署也可拒受此亂命!」
他十分無可奈何地望著長公主︰「掖庭署等內官不過是文屬少府,臣並無權強令內官諸長令丞。」
鄂邑長公主的怒意稍歇,看了看這位丞相愛婿的恭敬姿態,心中愈肯定這對翁婿是一個心思謹小慎微,不願惹事!
抿了抿微微干的嘴唇,鄂邑長公主淡淡地言道︰「依少府的話,除非主上,任何人都沒辦法處置禁中事務了?」
徐仁訝然搖頭︰「自然不是!臣從未如此說過!」斬釘截鐵地否認之後,他很誠懇地長公主道︰「禁中事務,權屬中宮。此外,東宮至尊,自然也有處分之權。」說著,他抬眼看了一下長公主,小心翼翼地建議︰「長主若有中宮詔令,也是可以調閱的。」
鄂邑長公主地臉色立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是一言未,沉吟片刻之後,她斷然地道︰「掖庭受令與否,不必少府擔心,君但給書令即可!」
徐仁愣一下,卻也只能無奈地應諾。
他的話音方落,長公主地侍便抬過一張書幾,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簡、刀。徐仁的臉色立時十分難看,卻也只能提筆書寫。
寫了兩個字,徐仁忽然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對長公主道︰「長主,臣以為……還是將掖庭令請來……比較好……」他說得十分含混,但是,眼楮一直盯著鄂邑長公主。
鄂邑長公主皺著眉,望了他一會兒,終于領會了他地意思這事情還是不要鬧得太大為好。
雖然明白徐仁的建議沒有錯,但是,鄂邑長公主仍然感到十分惱火。
他的意思也就是說掖庭署必然不會接受這份書令的。
勉強按捺下滿月復的惱意,鄂邑長公主僵硬地點了點頭,示意身邊的宦前去傳話。
這時,徐仁又開口了︰「還是少府丞前去……好一些……」
反正已經這樣了,鄂邑長公主也懶得在這些細節計較,沒有多想便點了頭,徐仁立刻擱下筆,去東廂尋少府丞,不過片刻工夫便重回正堂,在鄂邑長公主的注視下,一筆一劃地寫出一份完整的書令。
徐仁寫的是小篆,筆劃繁復,因此,他寫很慢,慢到張賀前來時,他才堪堪寫到最後一個字。
「臣賀拜見長公主。」張賀禮儀十分周到,起身後又向徐仁參禮。
徐仁剛剛寫完書令,將之交給長公主的婢女後,才與張賀見禮。
兩人都是一臉嚴肅,分列于繡幄兩側,態度恭敬。
鄂邑長公主並沒有立即開口,而將那份書令審視好遍才對張賀道︰「張令屬下諸丞昨日對我的家令言,調閱籍冊要少府書令,並經張令允準……」
不待長公主說完,張賀便再次叩拜,誠懇地道︰「制度如此,望長主勿惱諸丞。」
鄂邑長公主被他打斷了話語,臉色本就不好看,再听他這般說,頓時覺得全身都不舒服,臉色一沉︰「張令言重了。諸官丞忠于職守,我豈會惱怒?」
張賀連連道謝,鄂邑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再無心與他交談,隨手將那份書簡遞給侍女,示意她轉交張賀,同時不帶一絲情緒地道︰「書令在此,煩張令將中宮籍冊送承光宮。」
張賀畢恭畢敬地接過書令,還沒有展冊,就听鄂邑長公主如此說,不由微微一笑,並沒有應承,而是慢慢展開書令,認真地看了幾遍,才抬頭對長公主道︰「長主,這份書令無法調閱主上與中宮的侍使籍冊。」
張賀很平靜地陳述,鄂邑長公主看了一眼肅手靜立的徐仁,淡淡地道︰「為何?」
張賀沒有看少府,只是看長公主,微笑而言︰「少府未奉詔。」
公文制式自有定例,如他們一般經常使用的人,此許區別自然一看即明。
鄂邑長公主狠狠地瞪向徐仁,只可惜,徐仁以恭敬的姿態垂下目光,對她的注目只當自己沒有察覺,毫無反應。
「長主想查什麼?」
「沒……」
意外的問題,鄂邑長公主下意識就要回答,說了一個字才覺那個聲音有異,循聲一看,卻見堂外廊下,侍御如雲,年幼皇後坐在輿上,一臉肅穆,眼中卻盈滿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