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長江,天氣一日暖似一日了。
曉霜身上穿著厚重的棉衣,顯得有些熱。她站在船頭,望著碧水清江,望著遠方含翠,和隱約可見的浮動人潮。
已經接近蘇州了。
她的心波濤洶涌,為回到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然而也越無措。她要去哪里?還有哪家親戚可以投靠?她微眯了眼楮,細細思索。
當年家里牽連很多人,雖然她不明白為何他們從商竟也有被抄家的一天,但染家織業家產龐大,許多親戚都倚靠他們為生。染家一倒,他們也跟著一起倒下來了。她真的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她還有誰可以去投奔。
「想什麼呢?」
耳邊響起的聲音她一點都不覺得陌生。這一陣來,早也見晚也見,想不熟悉都難。她不看何霆,目光眺望遠處。
她的側臉好美。在陽光下更加顯得皮膚白皙,一點瑕疵也沒有,細膩柔軟地好似可以掐出水來。何霆忽然聳了聳肩,「等你上岸,我便要走了。」‘
她這才別過頭,「去哪兒?」‘
「自然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唄。」
曉霜啟唇,終于說出心中疑惑︰「你很古怪,把我從耶律赦手中他走,又千里迢迢送我回江南。你說謊對嗎,你不是山賊。」
何霆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我是誰不重要,關鍵是你安全回到這里了。」
「你為何要幫我?我們無親無故……」
何霆笑笑,「你若當真感謝,他日請我飽餐一頓以示感激,如何?」
曉霜豐軟的嘴唇浮起笑意。「我連安身之所在何處都不知,大約請你飽餐一頓的時日不會在短期之內。」
何霆挑挑眉,「有何干系——需要我幫忙麼?尋找落腳之處。」
「不用。否則我欠你的就更深了。」
「那日後你拿來還我便是。」
「可是我不知道拿什麼來還。」
「將來的事,誰說得準?指不定你總有能償還的時候。再說,其實我並不喜歡還與不還這樣的論調。我幫你,也是受人之——」話嘎然而止。
染曉霜警覺地捕捉住了。「受人之什麼?受人之托?」
「沒有,」何霆目光悠遠地飄向遠方,「我用錯了詞。」
曉霜心里有疑惑。然而轉念又想,怎麼可能呢?耶律赦要將她送入宮中,她也沒有什麼知心朋友,誰會為她受托于何霆?
她在此刻覺得自己很孤單。至親不在了,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她也把目光看向逐漸近了的城,她似乎已經听到它沸騰的聲音。她還有誰可以先去依靠嗎?
她仔細地思索。一個個親戚排除過去。她心里哀思,若可以找到表哥就好了……從小與她最好的表哥。教她爬樹玩彈弓的表哥,許靖青。
船逐漸靠岸,何霆率先上去。行禮都由他提著。曉霜站在這片熟悉的土地,心卻好荒涼,就算站在密密人潮,也覺得自己像遺世孤立。這樣大的城,她又要在何處落腳。
熟悉的街道,一景一物,仿佛沒變,又仿佛都變了。
她穿著樸素,卻看見曾經穿著名貴錦衣的自己在大街上風一樣奔跑,銀鈴一般咯咯笑。她和何霆說,「我要去個地方。」
何霆勾一勾眉,「找到落腳的地方了?」
她搖頭。他跟在她身後,一直走。穿過大街,小巷,終于停在一處街頭的屋子。她怔在外頭,有淚霧爬上眼楮。
何霆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那是一家青樓,有煙花地的姑娘家揮著絹子拉客賣笑。他皺了眉,「怎麼?有相熟的人在里面嗎?」
曉霜仍是搖頭,把眼里的濕意眨去。家被抄,它的用處自然與她無干了。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被人買去開妓院。這個感覺仿佛讓她覺得好似自己也成娼妓,被人狠狠地凌辱了一般。
一直到回到這熟悉的地方,那真實的感覺才強烈的捆住了她。她終于還是回來了這里——可是回來這里有什麼用?如果耶律赦不把她送走,她還有一個人可以依偎……
現在卻什麼也沒有。這樣的孤身一人,也未嘗不好吧。她抱著娘的骨灰檀,又走了長長一段路,何霆見她往山上走,不免郁悶︰「染姑娘,你這樣走不覺得累?」
她又搖頭。仿佛她現在不會言語,只會搖頭。
何霆無奈,看她走入山里,入一片荒蕪的雜草堆。再走進去一點,倒是風景不錯的地處,只是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墓樁,何霆似乎明白她來這里做什麼。
果然她是將她母親的骨灰放入祖墳。她跪了半晌,沒有哭,像不會言語,可憐兮兮的布偶。
何霆心想,她一個姑娘家這樣,也真是夠可憐的。打從見到她開始,她又瘦了不少,仿佛全身上下都沒肉了。還好一張嬌小的臉還有點肉感,只是下巴尖尖,襯得眼楮又大又空洞,看了就心疼。
他們下山,實在累得走不動,便提議去客棧住一晚。明明送她到這里,任務便已完成,但男人的憐香惜玉作祟,覺得應該要讓她安定下來,有個安身之所才能離開。
休息了一晚後,染曉霜鄭重其事地對他福了一福。何霆連忙要扶,但礙于男女有別,只好說道︰「快別這樣,我們江湖人士不興這一套。」
「雖不知你出于什麼樣的理由將我帶回這里,但仍可算是我的恩人。人都說大恩不言謝,我著實也無以為報,只有‘謝謝’二字。他日若是有緣,我定報這份恩情。你陪我走這一兩個月,實在耽誤了你的時間。不如就此別過——」
何霆點頭,「是否需要幫你找個安身之所……」
曉霜搖頭,「不必,我自有去處。」
「往何處去?」
「天下之大,總能有我落腳的地方。」
「這樣說來,還是沒有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何霆蹙了蹙眉,「這樣吧,你先我一個朋友家中去住。何如?他在蘇州城也小有名氣。」
她搖頭要拒絕,何霆飛快地道︰「切莫倔強。這不明智。你一個姑娘家,沒有特長,不會武功,若是自己走江湖,不知要吃虧到什麼田地。我介紹你一個去處,至少你暫時就有地方安身了。若有打算,等將來還可以再做。現在你無錢無力,一味不想欠我而拒絕,只會讓自己吃虧的。」
染曉霜看著他。
第一次覺得這個男子風度翩翩,心思也慎密。他說的沒錯,她如果拒絕,此時要住哪里便先是一個問題。她還是拋不開那卑微的尊嚴啊……
咬了咬唇,她才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