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赦坐在客棧房中,愣愣出神。
不久前他隨她下樓,看著大街上她奔跑的身影,眉深鎖,心重重被擊。她縴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臉上一片濕濡,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雨。他大步回房,心里只有無邊的黑暗。
明天啟程回去,他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這個念頭為何沉重地讓他覺得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胸口快要裂開。情字傷人,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緊握成拳,恨不能拋了所有世俗,只要守她便好。然而他不能做到!再愛,都不能動了原則,他是遼國的將軍,永遠屬于那里,師父給了他重生一般的命運,不是讓他用來踐踏的。染曉霜……也許這刻他無法忘卻,然而他會忘記的。
會忘記的。
像是催眠那般,他一直提醒和說服自己。他緊握拳頭,唯有那暴漲的青筋出賣了思緒。他有沖動想要再去見她一面,已經霍然起立,又硬逼自己坐下。再這樣下去還有完沒完?他不該這麼優柔寡斷,當斷不斷。
不管多麼不舍,不能延續的,始終要放下。
窗外雨潺潺,透雨的濕寒讓他的神智頓然清晰。曉霜,但願你能過得好。
染曉霜大約那夜受了涼,之後數日都在冷熱中渡過。她時而燒時而冷得像墮入冰窟,許靖青急忙請醫問藥,直到全愈,已是七八天之後。昏昏沉沉中,曉霜只覺得自己似乎飄離于自己的身體,無欲無求,無痛亦無傷。
她經常坐在窗前細算著,耶律赦此時到哪兒了?他怎麼樣?一路上可還好呢?
想著想著不自覺便怔。她的神情看到別人眼里,便以為她是寄人籬下的寂寥,佟氏忍不住冷嘲熱諷︰「表小姐真是會過日子,我也多想像你這樣清閑呀。」
染曉霜知道她大約想要雞蛋里挑骨頭,並不回嘴,再說,她確實寄人籬下,又怎麼有立場回嘴。佟氏笑眯眯道︰「表小姐今年多大了?」
染曉霜不得不回︰「十七。」
「那可是該找個婆家了。再不找,只怕別人就嫌年紀大了。」
曉霜抿了抿唇。她心里的想法與佟氏講亦無用,去徽州陪姨母一事還須得和表哥說才算數。然而當晚快要用餐時,佟氏一個小丫頭來找曉霜,「我們夫人請表小姐到前廳用膳。」
曉霜奇異地看著她。用膳?
好端端的,為何請她到前廳用膳?她雖狐疑,但人家來請,並不能拒絕,只好收掇了下自己,隨那丫頭走。雨仍然不止,天似乎永遠都晴不了。終于穿過一個個院落,到了前廳,許靖青和佟氏都在,還有三兩個不曾見過面的男子。
曉霜一一問候過,方才落座。佟氏與她介紹,又是一番見面行禮,其中有一個叫高勝安的,一直盯著曉霜瞧,害她連頭都不敢再抬一下。秀眉輕蹙,哪怕不看也能感覺得到那個人灼灼視線,令也如坐針氈。全席他們談笑風生,獨她不言不語。
佟氏似乎很有為她與那幾位相公撮合之意,曉霜只當不知,好不容易用過晚膳,草草退席。也許她該和表哥說一說,省得到時他們尷尬。
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屋子,她覺得好孤寂,仿佛置身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天地只剩她一個人而已。那種空虛寂寥像潮水漫過頭頂,冰涼刺骨。
次日佟氏笑眯眯地來串門,「昨兒給你介紹的高公子,你覺得如何?他是朝廷重臣,很受皇帝器重呢!」
染曉霜如何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淡淡道︰「多謝嫂子如此為曉霜著想。只是……曉霜想到徽州陪姨母,這事我會和表哥說……」
佟氏變了變臉色,「妹子,咱們能年青幾年?銷售量你這個年紀,許多人都已經生了女圭女圭了。年紀再長一些,就不好找婆家了。你叫我一聲嫂子,我自然要給你打點清楚來。這幾個人都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如此還不稱心滿意?」
曉霜很尷尬,不知道要怎麼推月兌。似乎拒絕她的好意就是不知好歹。可是……她真的不曾想過要嫁給誰,更何況,她若是這樣嫁出去,豈不是會給表哥他們蒙羞麼。沉默半晌,仍道︰「讓我再考慮考慮,可以麼?」
佟氏看起來不悅,臉上卻笑道︰「好。可得快點想。」
她和曉霜沒什麼可聊的,不過瞎扯了幾句,便起身離去。曉霜送她出來,心想,要快點和表哥說說才行。果然中午的時候讓她等到了許靖青,他正從外面回來,見曉霜在長廊上徘徊,便叫道︰「曉霜。」
「表哥。」她屈了屈膝。「可否借用表哥一點時間?」
他挑了挑眉,「有何不可?走,咱們到花園去。」
天空飄著蒙蒙細雨。曉霜在許靖青後面,慢慢走過抄手回廊。花園里光禿禿的,新枝才抽芽,什麼花兒也沒有。四處濕答答泥濘一片。許靖青皺了皺眉,似乎沒料到花園這般頹敗。只好站在屋檐底下,笑道︰「在這里住得可還習慣?」
「挺好的,只是,」她頓了頓,「表哥,我想去徽州陪姨母。」
許靖青驚訝︰「怎麼,難道是你嫂子她……」
「不不不,」曉霜連忙說,「嫂子很好,你們想替我保媒,我真的很感激,只是曉霜暫時不想嫁。只想過幾年清靜的日子。」
他似乎有些明白,「你心里有人?」
曉霜的臉刷得紅了,縱然不言說,許靖青哪里會看不出來。他沉吟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到徽州便是,和我母親做個伴也好。」
「表哥,謝謝你。」
他揉了揉她的頭,像小時候那般。「傻丫頭。」
曉霜低垂了眼睫,心里好感傷。他這個動作,這親昵的語氣都讓她想起另一個男子。他鮮少有這樣的舉動,然而只是偶爾的一個動作,卻足夠讓她感動半天。
許靖青回屋子去和佟氏說了這事,佟氏頓時拍桌子︰「果然這樣的人是不中用的,待她好她還以為咱要害死她!滾走最好,省得吃我們糧食!!」
許靖青不悅道︰「你這滿嘴說的是什麼話?像樣嗎?!她幾時說我們是待她不好了?她想去徽州陪咱娘,又有什麼錯,瞧瞧你那小雞肚腸的樣兒!」
「我小雞肚腸?」佟氏頭頂冒煙,「怎麼不說你心里有鬼,看上她貌美如花!如何,是不是還要把她收到屋里做三房四房?」
許靖青揮物給她一巴掌,打得她一個趄趔。佟氏怒得撲過來︰「你竟敢為她打我,你這個王八蛋……」
爭吵打罵的聲音,一直傳到了染曉霜的耳朵里。
她靜坐在床上,眉頭皺得緊緊。她幽幽嘆息,究竟來這里還是不對……早知道,她就去外頭自立門戶了……耶律赦給她的那些銀兩,也夠維持一段時間生計。她再做點別的什麼來糊口,應當不難。
昏暗的燭光下,她的臉上有苦澀。沒想到曾經的一個大小姐,如今卻要為生計頭疼。好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