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在一旁攏袖而立,見眾人越說越僵,自己也懶得趟這渾水。轉身向左士良拱手道︰「下官還有公務待辦,先告辭了。」
此言一出,帳內幾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了,鄭濤不滿的目光,魏雁輝若有所思的懷疑神色,還有鄭涌緊皺的眉頭。
婉貞恍若不見,神情自若地轉身就走。
「且慢。」說話的是鄭涌,「啟稟元帥,末將剛剛路過谷倉,看到糧草數目與賬本上有些出入。倉庫的糧草似乎短了一截,不知李大人有沒有發現?」
眼力不錯,婉貞點頭道︰「這是之前大興莊的糧草被突厥燒掉了一部分的緣故。下官已經向元帥稟報了此事,現在正要去核實具體數目。」
鄭涌道︰「如此一來,是我多慮了。李大人請。」
婉貞微微施禮,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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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左右,梁振業派人傳話,說李大人要是得閑就請到校場,有事相商。婉貞正好也忙得差不多了,就隨來人到城郊的校場。
校場很寬敞,一側圍著柵欄正在馴馬,另一邊放著兵器欄,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擺全了。再過去一點是騎射場,幾個靶子遠遠地一字排開。
「嗒嗒嗒」一陣有節奏的馬蹄聲,一個身影騎著黑色駿馬飛奔過來,待到離靶子足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忽然馬上回身,一招「犀牛望月」,只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唰唰唰」三箭正中靶心。馬匹又兜了一圈,馬上之人箭發連珠,或俯身或正身,繼而又射了六箭,皆是正中靶心。
人都道百步穿楊。可這距離早已過了。不光如此,婉貞知道,跑馬射箭比站定射箭又要難許多,馬匹的節奏,風向都要算在內。婉貞贊嘆這神技,鼓掌相迎。
那人騎著馬,一路小跑過來。婉貞已認出馬上之人便是梁振業。他沒有穿盔甲,劍袖長靴,手腕腳腕上都打著繃帶,頭上還綁著頭巾,長眉劍目,更顯得這身狩獵裝扮分外英姿勃勃。他向婉貞伸手,婉貞也下意識伸出手去,結果兩下接力,梁振業一把將婉貞拉到馬上。
兩人一前一後,姿勢就好像梁振業擁住她一般。婉貞大窘,說道︰「你做什麼?這成什麼樣子?快放我下去!」
梁振業在後面嘿嘿笑了幾聲,婉貞臉都紅了,不敢回頭看他,只听他說道︰「放心,我可是有未婚妻的人,對男人沒什麼興趣。」
又被他戲弄了,婉貞想到這里恨得牙癢癢。不過他叫人過來就是為了笑我?
在離靶子一百步遠的時候,梁振業放婉貞下馬來,自己又騎馬過去拿了一張弓回來,擲給婉貞。
婉貞好奇,道︰「做什麼?」
「教你射箭啊。」梁振業道,「能將敵人在遠處消滅,總比來到近處再廝殺安全得多。在戰場上學會射箭很有用。你雖是文官,不過難保以後會用到。」
婉貞听得懵懵懂懂。梁振業卻不由分說將箭囊等物都遞了過來,還囑咐︰「下次穿利索點的衣服。先帶好般指,免得傷了手。」
婉貞嘆氣,心想學一點也沒壞處,罷了,也就由著他。
「先教你站定射箭。像我這樣姿勢擺好。認箭要準,身體不能晃,把弦拉滿。」梁振業邊說著便做示範。
婉貞按照他說的,氣沉丹田,兩肩微沉,雙臂張開,拉滿長弓,「嗖」的一箭過去,只偏離靶心寸許。
「很有天分啊,」梁振業笑道,「再放輕松一點,肩膀不是這樣用力的。」
說著,梁振業走過去扶著婉貞的肩,隨即又要握住婉貞的手,打算手把手地教。
婉貞一驚,觸電一樣退開,隨即訕訕笑道︰「學生不好,老師也辛苦。姿勢是怎樣的,你再說一下吧,我不記得了。」想打岔過去。
梁振業倒似不介意,剛要答應就听到另一邊的馴馬場傳來呼喝的騷動聲。兩三個士兵跑過來,道︰「將軍,您去看看,可不得了了。」
***
梁振業和婉貞來到馬場邊,只見里面人聲鼎沸,馬匹嘶吼。百十來匹待馴的戰馬已亂成一鍋粥,馴馬人也手足無措,大聲呼喊哨子,要將馬匹趕到一起。正這當,一匹棕紅色戰馬斜著沖出,又將馬群沖散,一些馬匹也因此受到驚嚇,也跟著到處亂跑起來。那棕紅色戰馬發力狂奔,把幾個想要攔住它的牧人和兵士都撞翻在地,受傷不輕。又有幾人要圍上去,奈何那馬腳力極快,遲了些連影子都模不到。看來混亂的禍首就是這個了。
梁振業問道︰「怎麼回事?」
身邊的兵士答道︰「這是我們之前在望西山擄獲的突厥王的座騎。當時那畜牲腳上受了傷,我們看它神駿,就擄了它回來悉心照料。打算馴好了再交給上面,誰知這畜牲非但不領情,這兩天不吃不喝的還到處搗亂,今天看它好了點想帶過來溜兩圈,結果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們已經有十幾個人都給踢傷咬傷了。在這樣下去,只能宰了它了。」
婉貞听了,心想怪到覺得這馬眼熟,原來是那日突厥王的座騎,看來也是個烈馬,不好對付。
梁振業道︰「這是大宛名駒,不能等閑視之。好馬都有些脾氣,換主也極難。先把圍欄圍好,不要讓它亂跑,也不要讓人過去抓了,等它跑累了再說。」
梁振業看到婉貞沉思不語,問道︰「你有什麼計較?」
婉貞問道︰「它若一直不降,你要如何?」
梁振業道︰「這樣的前例也不是沒有,不過這是你軍需官的管轄,如何處置,你最能發話。如何問我?」
婉貞道︰「不只是一匹馬的事,若是人呢?將要怎樣?」
梁振業微笑點頭,道︰「這可真問著了。若是人,那就復雜的多了。對待降俘要怎樣,對待降敵要怎樣,對待戰敗但不心服的人又要怎樣?不戰而曲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讓人心服口服自然是最好的。但事情往往不能逐人心願。」
婉貞嘆道︰「所以,武力應該是最無用的吧?但世人卻常常認為那是最有用的。」
梁振業笑道︰「那麼聖賢門生的閣下,請問有什麼良策或是良言,能夠勸諫給這匹狂馬讓它安靜下來?」
婉貞道︰「也許這個時候,武力就很有用場了。我不懂馴馬,交給你處理吧。你若能馴服這馬,我便做主,將這馬給你。」
「此話當真?」誰不知道好馬千金難求,馴好了到戰場上可是個一頂一的幫手。梁振業听了有些躍躍欲試。
「你也必逞能,小心傷到了。」婉貞囑咐。
***
梁振業翻身跳入圍欄,命旁的諸人退開,自己觀察好那棕紅馬的步伐、路線。來回幾次,大略已了然在心。他撩起衣襟,展開輕功,等在棕紅馬的必經之路上,待馬匹橫沖過來的時候,一手抓住馬鬃,縱身一躍,翻到了馬背之上。那馬感到有人坐到它背上,大驚躍起,前後翻騰,立起人字,想丟下他來。梁振業也著實了得,雖然險些掉下馬,終于又攀住馬背重新騎好。四下里見到終于有人騎上這匹烈馬都大聲叫好。
誰想,這紅馬听到眾人的叫好聲更加狂躁,竟然直接向圍欄沖過去。所有人看到都大驚失色,那圍欄有一人多高,馬匹很難越過。若是不小心摔到,那速度和高度,只怕連人代馬都有生命危險。
梁振業心想不好,為了匹馬把自己賠上就太不劃算了,看準時機,在紅馬躍起之前,雙腳一蹬馬背,抓住在空中飄散的場邊的旗幟,順勢翻了個筋斗,輕飄飄落下,毫發無傷。
而那紅馬縱身一躍,竟然高高地越過了圍欄,沖向外面。梁振業突然想到,我好糊涂,那匹馬明明連山坡都躍得上,我怎麼忘了?隨後,又驚呼︰不好,李宛小心。
婉貞望著那紅馬直直地向自己沖來,旋風一樣來到面前。急中生智,仿效著梁振業的模樣,身體微側,左手抓住馬鬃,右手在馬背上一按,雙腳點地,翻身上馬。這馬更加發狂顛簸,婉貞只死死地抓住馬鬃,身體幾乎要平飛起來了。眾人在一旁看著,全都心驚膽戰,眼見得就要有人大禍臨頭,墜馬重傷。怎料婉貞體輕身小,反而比常人更不容易被折騰下來。終于,那馬匹放棄了顛簸,徑直向校場外沖去。
梁振業看到,與眾人騎馬去追,生怕出了意外。
婉貞騎在紅馬身上,只覺得周圍景物飛速閃過,看得頭暈,更有冷風割得粉面生痛。再一抬頭就看到城門已在眼前。婉貞怕此馬進城上街傷人,竭力斜拉馬鬃,拉得馬都嘶叫起來,也全然無用。婉貞大急,心想,最好趕快找個法子讓它停下來,如何呢?忽然記起小時候師傅曾經教過她,遇到驚馬可吹一種口哨,讓馬兒安靜下來。
當初婉貞初學騎術,李侗擔心小孩子不懂馭馬之術,驚了馬匹有危險,特意教給婉貞的。此時也管不得這馬到底算不算驚馬,听不听得口哨,婉貞俯身在馬耳旁,輕吹起兒時記的旋律。
梁振業帶人在後面追,見與前面的紅馬越隔越遠,心中焦急。忽然見本要沖進城里的紅馬竟然慢慢放緩速度,忙吩咐眾人道︰「分兩邊圍上去,切忌妄動,千萬不可傷到李大人。」
待到眾人慢慢圍上,婉貞已經從站定的紅馬上翻身下來,站在那里與馬匹默默對視。梁振業擺擺手勢讓大家不要魯莽,自己走上前,問道︰「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婉貞回首,嫣然一笑︰「我沒事。」
梁振業心中一動。
婉貞看著棕紅戰馬那雙美麗晶瑩的眸子,里面流露出哀怨和向往,混雜著驕傲和不遜,婉貞溫和地笑道︰「你若想走就請吧,我們廟小,怕養不起你。」轉身又對梁振業說︰「我做主,放了這匹馬吧,再待在這里,只怕就剩下一堆馬肉了,偏巧我又不愛吃馬肉,怎麼樣,賣我個人情?」
梁振業知道這是突厥王的座騎,又是寶馬,上面追查下來不好交代。因而說道︰「此馬腳力極快,發瘋跑散了也沒辦法,沒傷到我們李大人就算萬幸了。」
婉貞笑道︰「如此多謝了。」
旁邊跟上來的十幾騎人馬听了,也都道︰「李大人沒事就好。」「這個畜牲,回去了也是下湯鍋的份,管它什麼王啊,名駒啊的。」
婉貞道︰「今晚我請各位喝酒,還請賞光。」
眾人都道︰「一定一定。」
婉貞對梁振業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送它走。」
婉貞不理眾人勸阻,拍了拍那馬的脊背就向郊外走去。那馬像明白婉貞的意思一樣,踱著方步,跟在婉貞身旁。
落日的余暉中,一人一馬緩緩前行。婉貞像是對馬兒說話一樣,喃喃低聲道︰「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要得呢?是逍遙自由地在草原山林間與伙伴們嬉戲,還是被人騎乘,馳騁戰場與主人一起名垂青史呢?莊子說,烏龜寧願拖著尾巴在淤泥里苟活,也不願被人殺死供在神台上,那麼你呢?其實我自己也很難想得清楚。」婉貞停下來,看著那晶瑩的動物的大眼楮,「你的眼里有著渴望,渴望什麼呢?只有你自己知道吧。不管怎樣,你現在可以去找你想要的生活了。去吧,希望你不要再被人抓住,不要再卷入戰爭。走吧。」婉貞輕輕一拍馬兒的脊背,目送那紅色的駿馬消失在夕陽的暈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