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敷做了很久也難以消去臉上的淤腫,現在的這分面相,說是丑女也不為過吧,清理好包裹,看了眼一旁的箱子,那里面都裝著我最珍貴的東西,指尖劃過雪白的貂皮襖子,現在看起來,突然覺得多麼的諷刺,和他在一起的時日雖不長,但不知為何,看到一個這樣的男人,為了曾經深深愛過的女子而決定自己以後的道路,為了尊嚴而習慣性的一抹微笑,他醉酒時不小心吐露的心聲,他看到我和別人走得過近時也會有的微怒,還有那些我不知道的細枝末節,想起他也為了讓我躲過選秀進宮而求過良妃,想起他在偏殿里對我的好,想起第一次那個擁抱的溫度,想起那個讓我痛又讓我不知所措的吻…想起他明明就站在我身後,卻選擇了,漠視我…他對我的好,對我的殘忍……
原來不經意間,已經經歷過這麼多……而我看重的,究竟是他的什麼呢?
「咚咚咚……」奇怪……門不是沒關麼?轉身望去,他正站在門前,身上早已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也未抖落,只是神色有些復雜的看著我。
「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想去還這件東西給你。」將手上的貂皮襖子遞過去,他卻沒有接,我吸了口氣道「不該歸自己的東西,終究不是自己的。」
「素顏,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你會怪我麼?」
我臉色微變,他今天,連嘴角邊習慣性的笑容都沒有。
「我會……會失望。」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心里暗暗祈禱著,他不會騙我什麼的,不會的。
「我今天實在是笑不出來,而且對你……也無須偽裝什麼,這件襖子……你該還的人……不是我。」
不是我……不是我……
我身體一晃,腦海里反反復復回蕩著這幾個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奴婢愚鈍,還請八爺明示……」我一時忘了怎麼說話,竟突然轉變了語氣。
「這是毓眉在你生辰那天,送給你的……」他欲言又止,只遞了東西給我看。
……姐姐?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一看,竟是整整一疊絲帕,銀絲的細線縝縝密密繞了無數朵桔梗,這樣厚厚一疊……不知繡了多久……「這是姐姐送我的?」
他神色陡然一變,有些壓抑地說道「這是你繡的,你還記得這種花……叫什麼名字麼?」
「我?你是說……這全都是我繡的?」我實在有些佩服這具身子的本人了,若是換上我,可沒有這麼好的性子,轉念一想,這種花在這里似乎是叫作……「鈴鐺花!」我月兌口而出……對,還記得九阿哥帶我去那個山坡時曾經說過,這種花叫鈴鐺花。
「那你真的不記得……你為什麼要繡這些花了?」他的神色看上去很矛盾,有種懷疑,但更多的是了然,也許現在的我,真的和從前區別很大吧,有人懷疑,也是難免的。
低頭一笑,我平靜地道「八爺又何必舊事重提?我說過多少次,我是真的忘記了,看來您還是不相信我。」
「這帕子原是你繡了給九阿哥的,但當時的情景,我們誰都奈何不了,或許逼你忘記是最好的辦法,便強收走了你的這些東西。沒想到……今日竟會是這樣,如今……我們倒希望你記得,對九弟……這樣真的不公平……」他似是下了決定的望向別處道。
「您說的話,或許有道理,可對于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人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他一定不知道,我從繡兒那里所獲悉的點點滴滴,在這件事情上,我終究還是選擇了逃避,我有自己的權利,我不希望去負擔那一場情殤的結果。
「沒關系……」他雲淡風清地說道「九弟都不會在意,我又怎會在意從前呢?從現在起,你記得他就好……」
「你說什麼?」
「從一開始……如果你傾心的人就是他,會不會後悔?他知道你不願進宮選秀,便央了我去找額娘要下你,他看到你在毓眉的生日宴上展頭露面,怕你會被太多的人盯上,因而了很大的氣,于是那晚我才會那樣說你……但是我沒想到那天晚上……倦煙的祭日那天晚上,我無意寫下的兩句詞竟會讓你引起誤會,他卻不惱。明知你早已忘記他,明知你對我……卻還是,在你凍得光著腳在地上走的時候讓我給你送貂皮襖子,在你熱得渾然不知時陪在你身邊好久好久,替你搓暖了手腳,散去了寒氣,你將醒的時候他卻要我陪在旁邊,一直一直……都是我的名義,他的情……」
「……你別說了!」如晴天霹靂般的話鈍擊在我心里,阻止住自己正在顫抖的身體,我有些不可理喻地喊出來……仿佛感受得到自己瞳孔驟縮間的慌亂、心跳的不可收拾……
「我還沒說完!」他忽而大聲吼了一句,我呆呆地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所以看到你和十四弟言笑宴宴的樣子……听到你唱那樣的歌,而九弟卻……我便替他悲哀,我覺得他不值,那一刻我真的是那樣覺得的……吻你的那一刻,我竟然會有一剎那間的錯覺感,竟會以為是倦煙……是她就在我面前,我對不住九弟,我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但是我不能這樣下去……不可以!九弟現在還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些……他若知道了,定是會怪我恨我,但我做不到,素顏……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過半分,就連吻你那一刻的感情……都只是我的錯覺,所以別怪我……」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知不知道這樣對我很殘忍……」歇斯底里地亂喊時竟然還帶著一點點顫笑,比冰雪還冷的笑意,笑我的愚蠢!
「因為我做不到……對九弟這樣殘忍。」他拂了拂袖子,陡落一地雪花,衣袂上卻纏綿了幾道水痕。依舊是那樣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和煦如風般的君子。
麻木地看著他背轉過身,便要離開……「你就這樣走嗎!」驚訝于我的勇氣,只在一瞬間,沒有過一絲猶疑地月兌口而出。
「有的東西……還是得還給該還的人……素顏,如果我們是親人,是朋友……都會比現在的關系好千倍、萬倍。」
「我會……會失望。」
這種感覺……僅僅是失望麼?腦子里嗡地一聲,似乎有種什麼東西要立刻從身體中抽離出去…一下都不能安寧。…原來這就叫做失望,我終于學會。
內御膳房的小雜役,或者說這宮里品級最為低下的宮女,當然只配睡在這樣的通鋪上,被兩旁滿身油污氣的人擠得只挨著一點點床沿,被單自然是沒有了,新調過來的第一個晚上,外頭刺骨的冷風刺透過我的身體,仿佛要浸到骨子里去,而我的腦海里,翻來覆去就只有白日里才認清的事實。
我以為我懂他對過去的眷戀與無奈,我以為我懂他對倦煙滿滿的情愫,我以為我懂他對某個權利的覬覦,我以為我懂他唇角自然而然的微笑,我以為,我就真的懂了。
原來一直都是我的自欺欺人,原來一直都是我的一相情願,原來他對我的感情,從來沒有過半分……那又如何呢,充其量我都不過是這個時代的一個過客,改變不了什麼,但我不想這樣身陷其中,一種深沉的、悲哀的冷夾著外頭的清寒里應外合地刻到我骨子里去,經由血液,慢布全身……
還會擁有什麼呢?那種莫須有的愛情麼……朋友麼?我一定一定忘記了什麼最為重要的東西,明明只在一瞬間呼之欲出,可就是有種阻隔橫亙在腦海里,恍若隔世的記憶,告訴我一定要去尋找一個重要的人,要去明晰一些事情,但我終究記不起是什麼,就如同在宮外看見那個木雕攤子時,越來越迫切的感覺一般,就在我面前……我卻捕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