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祗如初見 雜役

作者 ︰ 裂帛

「你的手怎麼了?讓我看看……」他忽然注意到了我藏在身後的手,皺起了眉。

「哦……沒什麼,一點小傷,就不用看了!」我忙馬虎地推辭道。

他瞳孔驟縮,突然這般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是……四貝勒呀!」我有些模不清意思地說,心里也犯著嘀咕。

「那你呢?」他也不看我一眼,滿臉的輕蔑。

我憤憤地說「奴婢是內御膳房的小雜役……」

「很好……我命令你把手拿出來!」

我突然有了一種中計的感覺,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地扭曲,但終究是拗不過他傲人的氣勢,舉起雙手擺在他面前,似乎在接受審視。

「是舊傷了……怎麼弄的?」說話間,他的指尖撫上了我手背的傷口,手指與肌膚相觸的一剎那,一種莫名地、難以言喻的悸動傳遍全身,亦如他眼底的孤清憂悒,因為挨得太近,便如同將我包圍了一般,漸漸要溺死在這樣的憂悒中,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不小心被釵子劃的……已經沒事了!」我強自鎮定地想要抽回手來,一滴殷紅的血珠子卻不適時地滲了出來……

他細細打量起我,猶如湖水一般深沉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不確定,「如果當初你選擇幫你自己,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

「四貝勒,奴婢若是有心的話,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來?您是看低奴婢了。」我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其實這里挺好,每日里都是干不完的活兒,唯一擔心的便是管事宮女的訓斥,不像從前……天天憂思這憂思那的,還防不了被人暗算……」

「你真是讓人琢磨不透,說你謙虛,你卻這般說自己,說你高傲,你又無心枝頭……我的確是看低你了……」

「一個人若想看透他人,必定要先表露自己真實的面目,可是四貝勒似乎做不到……」我大著膽子探究的話,知道就是只有一線的希望,也是要賭一回的。

「我不需要做到……」他斂去了眼中的神色,一如往常般的冰冷又漸漸覆蓋彌漫。

「是……您不需要做到,可奴婢仍舊相信,四貝勒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奴婢斗著膽子問一句,南苑,究竟怎麼樣了?您可以選擇不回答,但奴婢……不想听假話。」

「她很好。」平淡無奇的聲音,其實也是在我預料之中的吧。我笑答道「謝謝貝勒爺。」

「你就一點都不好奇……不多問一句?」

「奴婢只要四貝勒方才那句話,便足夠了!」我一直顛簸忐忑的心情此刻卻竟然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淡淡的欣喜,仿佛是在孩提時代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糖果一般,那樣的欣喜,讓我分辨不明,是種怎樣的心情。

「能一口一句‘奴婢’自稱,說話卻能如此尖刻的人,看來這紫禁城里,沒有第二個了。」他似笑非笑地說道。

總是這樣半明半昧的神情,有時實在容易讓人誤解,我只好裝傻道「這奴婢可擔當不起……奴婢不過是這雜院里一個洗碗碟的小丫頭而已。」

「茲啦……」一道布帛撕裂的聲音,然後看見他的衣擺下方缺了長長一道「知道你舍不得扯自己的衣服……給你……」

「哎!」果真是富貴人家,這樣上好的衣料白白扯來包扎簡直是暴軫天物……只得接過來隨便替自己包扎了一下,他突然問道「你愛八弟嗎?」

我微微一愣,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當真是愛他的麼?可能說不上吧……但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呢?脆弱得如同一根細線一樣,輕輕一拉便會斷裂,他的心是不會屬于我的,雖然作為一個現代人的觀念告訴我,感情可以只是一個人的事,但在這樣的年代里,如果不是親身體會,我也無法想象這樣沉鈍的悲哀吧……

「不……不是愛。」我搖搖頭,卻堅定地說道。

「不是愛……?那是什麼?」他目光定定地看住我,依舊是那樣的目光……好似可以穿透千千萬萬、只落在一個朦朧的光影上。

「也許是一種相惜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我們拿捏得住的有幾分?惟獨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讓人想要去珍惜。」

「那……你珍惜了麼?」他依舊旁敲側擊地問著,我倒有些釋然了,「其實一些事的原委,說不清楚又何妨?老實說……我一直以為,我對八爺是有著那樣的感情的,可是這幾天……我關于從前的所思所想幾乎都是沉重的記憶,卻不曾有過幸福的記憶,真正的感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會只記得、沉重的東西……所以我想,如果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也算是一種珍惜吧。」舒了一口氣,我察覺到他臉色的變化,不敢再多說下去。

「八弟他是個情種,他也有想珍惜的人……要去珍惜,花一輩子也值得,我倒真是有些佩服他了!」

「四爺何必如此感嘆,您也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四爺……四爺……」不遠處的喚聲越來越近,我匆匆轉過身說「四爺,有人尋您呢!今日奴婢話多了,還有好些活兒沒干完,恕奴婢不能奉陪了。」

「想南苑能好好的,你就听我一句,以後……少和老八來往!」他瞥了一眼盆子里成堆的碗碟,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有些憎恨他這樣的語氣,仿佛于他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卻要對我構成威脅,但容不得我開口,便見夜色中一抹極不相融的影子漸漸遠去。

沉沉嘆了口氣,仍自蹲下擦洗成堆的碗碟,除夕的鐘聲敲了三次,被煙火染遍的天色才慢慢恢復過來,在康熙四十四年到來的那一刻,我許下了無人知曉的願望,逐漸迷失了心神……

畢竟在良妃宮里有些日子了,早起的習慣仍是不能改,和衣躺在一小側通鋪上,雖已清醒,但看著沒有大亮的天色和身邊依舊睡的沉沉的人,卻只輕手輕腳地起來洗漱了,靜靜立在門邊。

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因著天色還早,宮里並不見得幾分熱鬧,倒是隆冬時候,難得有鳥雀在帶雪的樹椏上活蹦亂跳,看著自己滿是污跡的手,昨晚實在是太困,洗完那些碗碟,顧不得一身邋遢,便直直倒在了通鋪上。這會兒才覺得自己真是適應環境了,才一天而已,同從前的樣子真是天壤之別。

想著包袱里帶著從前良妃賞下的一個竹藝罐子,正好可以集些清晨的雪水來洗洗手,哪知打開包袱,心里竟涼了一截……竹藝罐子依舊還在,只是這包袱里原本帶來的幾套衣物,值些錢的玩意兒,全部變成了御膳房裝了車要丟掉的秸桿,對了!我的木雕小人……把滿滿一包秸桿倒了出來,仔細地翻檢著,始終是沒有看見,無奈、悲哀和心痛一點一點壓了下來,我終是不可自制地叫道「起來!都給我起來!」

迷迷糊糊有人睜了眼,側翻了個身「嚷嚷什麼呀!讓不讓人睡了!」

「 啷!」罐子突然從我手中掉落在地上,這一聲仿佛點燃了周圍所有陰沉的氣氛,「都起來!」烏雲般的情緒隨之席卷而來……倒是這一聲,一房的宮女們全部都一骨碌地坐了起來……

「我包袱里的東西……你們有誰動過?」冰冷的眸光掃視過周遭一圈的人,我想自己……也不曾見過我現在這般樣子吧。

一陣冗長的靜謐,似乎有種呼之欲出的壓抑感在冷冷地僵持著,終于,有個膽子大些的女孩低低嗔了句「又沒什麼好東西!誰會去踫你的包袱!」

「你沒踫過我的包袱,又怎麼知道沒什麼好東西?」

「我……」

一時間,剛才很多欲開口的人都被我的話頂了回去,「今天我就不追究了,你們有誰拿了那個木雕的小人,還回來……其余的東西,算了吧!」

「呵!明明丟了有的沒的東西,還在這擺闊氣!听說是額附爺的養女兒,多高的身世呀……听過一句話麼?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刺耳的奚落,我不用抬頭望去,便已知道又是昨日里那個管事的宮女。

「姐姐……可得給我們做主阿……我們是真沒拿她什麼木雕小人……」見她的到來,一屋子的人全部都可憐兮兮地央求著。

「拿沒拿,檢查看看就知道了,素顏,剛剛是你說的……只要回你木雕的小人,其余的……都不要?」難得見她正經的說幾句公道話,我也就沒追求之前的奚落,兀自點了點頭。

「那好……把你們的包袱都打開,床墊也給我掀起來,昨日里拿了什麼東西的,最好自覺擺出來,有沒有,看看就知道了!素顏……你可仔細看好了……」不知為何,總覺她最後一句話有著隱隱的含義,但我一時分辨不出那是什麼……避過她嘴角冷冷的笑意,我翻檢起了那些物什。

包袱里的那幾套衣物飾,的確是都找到了,卻惟獨不見那個木雕小人的蹤影,隨著一遍又一遍的翻找,心也開始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這位妹妹……你從前是良妃娘娘宮里的,論家世姿質,我們都比不上你,因而看到一些好的物什,難免有些眼紅,順手拿來了是我們的錯,可你說的那木雕人,我們是的的確沒有拿過的,你就不能冤枉我們。」一位年紀稍長的姐姐平靜地說道,她的語氣讓我難得的生起了幾分好感,不覺一眼望去,衣著樸素但卻甚是清澈,一雙手早已布滿了繭子和皺紋,而眼里,竟是一種泰然,那樣的泰然,好象對生活一切都有了定數般,不再強求什麼。

「姐姐說的是,今日是我鹵莽了些,先給各位姐姐妹妹們賠個禮。」我斂了語氣,心想著,或許有這麼一個人,以後在這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吧……

「哼,要不是東廂姐姐給我們說了幾句在理的話,那副樣子還不是能把我們吃嘍!」剛剛被我頂過話去的姑娘不屑地瞥過臉去跟她的那群姐妹們說道,隨之而來的,又是一片白眼。

「一大早的就不給人安生……收拾好了都給我出來做活兒!」

「等等,請問一句姐姐的名字,不知我們以後可不可以兩相安好,不爭這些個沒用的?」

「我叫綺紅。做好你該做的事,我們這的姐妹、恐怕受不起一些人的狐媚子手段!」

依舊是那樣不屑的臉,在人看來,我就是那樣的不堪麼……呵,胤……還是八爺,這便是你給我的麼……即使是這樣的東西,我是不是也該帶著滿足的微笑,欣然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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