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喜氣,在小雜院基本上是望不到的,只有來來去去端送各種珍饈的人,才昭示著一些年節的氣氛。
雖已時近中午了,但我還是無法控制地思索著那個木雕小人,如果說不是同屋的人拿走的……難道會是在良妃宮里時就已經……?包袱是在長我單獨的屋子里備好的,仔細回憶……那時常常進我屋子里的人,除卻屏兒姑姑便是介音,難道是她們?
可我始終想不通,她們其中任何一個,都沒有拿走這木雕小人的必要,腦海里穿梭過好多好多的畫面,重疊又交錯,最後頓在了某個晚上,介音在那個看不清真相的黑夜里吐露的話,她為什麼要和我說對不起呢……有什麼樣的事情瞞著我麼……?心里隱約彌漫上一層不祥的陰郁。
「听說今晚可是要擺大宴了!貝勒爺們都會帶著福晉們去呢,我來宮里快兩年了,平日里都在這小雜院不見天日的,今兒可算是好,總算得了綺紅姐的準,能去邊道上看看……要不,咱們一起去?」一個正飛快擦拭著盤子的姑娘眉飛色舞地說著,臉上的神情仿佛真像是期盼已久。
「是啊,听說了麼……九貝勒去年可是又添了個小格格,都說九貝勒家底殷實,人也陰柔俊美……」
「你又開始範這毛病了……我們這樣的姿質,怎會入得了九貝勒的眼呢?九貝勒的福晉……該是很幸福吧……」一個稍稍穩重些的女孩子嘆道,一雙眼里,滿是憧憬。
我一時無言,在這天皇貴冑隨處可見的地方,她們不過如同螻蟻一般地存在著,被人踐踏于腳下也是常有的事,她們對一些人、事的期盼,都是那些舉手可得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吧,但那些夾在權利、富貴與尊嚴中間的人,有那麼一天,或許也會突然期盼自己不過是一個洗盤子的小宮女,每天只用擔心有多少盤子沒有洗完這樣的煩惱吧……
「素顏,一會兒就和我們一起去看看吧,自己一個人呆在這多沒意思?說不定今兒晚上,還能望見你從前的良主子……」是那個年紀大些的東廂姐姐在和我說話。
「明明已經快要忘記的東西,為何又要擺在面前來折磨自己呢?」我只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
「知道我是怎麼進來這里的麼?」她只顧著擦手中的盤子,也不看著我,那樣淡定泰然的眼神,讓人覺得平靜。
「素顏不知,姐姐可否相告?」不知為何,明明是那樣平靜的眼神,我的心里卻隱隱有一種不安在彌漫。
「我從前……是在孝懿仁皇後身邊伺候的,娘娘心地極善,我在承乾宮當值兒那會兒,也不過十來歲,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娘娘卻是極為包容的。那個時候,四貝勒還是娘娘帶養,娘娘宅心仁厚,對待四貝勒就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這些事情,承乾宮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四貝勒如今和德妃娘娘……恐怕也是因了這層隔閡吧。」
在良妃宮中時,也無意听到屏兒姑姑說過我的相貌像極了當年佟佳皇貴妃的品格,難道這絲絲縷縷的牽絆當真隱匿著什麼不可告知的秘密?我的心沉沉一擰,一種猜疑感不自覺地便蔓上心頭,為何是這樣的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經有過相似的經歷……
或許,這一切都是一場笑話,我為什麼會在這里,明尚額駙收養的女兒?當真是如此麼……
好久之前的猜疑飛快地劃過我的心間,沒有片刻的停留,我便斷然地否定了這個念頭,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當時心緒紊亂才會這樣想,一定是的……
盡力讓自己放松因為激動而沁出冷汗的身體,我語無驚瀾地問「姐姐為何要和素顏說這些?素顏不懂……這些和素顏有關系麼?」
「你和永和宮的那位……有過深交麼?」依舊是那樣淡定的雙眸,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永和宮……德妃……!手里的碗落在地上裂成碎片,她的話反反復復回蕩在我腦海里,不覺手心已變得冰涼,我一時不可收拾地想到太多,安茹怎麼會突然叫我用上御賜的茶具,德妃怎麼會那樣大意地被茶碗劃破唇,御賜的茶碗怎麼就會有了缺口……長偏殿的暖閣里怎麼會被人放下催情迷香,我從來都沒有把這些事情串起來好好思索過,不是因為逃避……只是無心于此吧,但若這一切都和德妃娘娘有了羈絆,那所有的一切,也都有了解釋了……
我駭然地想著,寧可自己所猜測的一切,全部都是錯誤。
「原本三年前,我便要放出宮去了,可現在似乎是沒有盡頭了吧……素顏,這皇宮里何處不是懷袖收容,落地成孤?依你的品貌,她們會坐視不管麼?你留在這里,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不得見天顏,也不是沒有利處……妹子,听姐姐一句話,你今後定是大福大貴之人,有些事情勉強不了的,就不要去強求,很多事情都是適得其反,你明白麼?」
望向那雙泰然的眸子深處,我不敢想象,這樣的眼神是在經歷了多少詭譎之後才廓清的明淨,我深深頷了,「東廂姐姐,你今日的話,妹妹記下了。」
是夜,月華鋪地。
和著東廂姐姐一起尋著熱鬧的聲源走去,我們才算是望見了些零星的燈火,遠遠听見戲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前面幾個年紀稍小的丫頭早已攜著手跑起來,因為品級的低下,我們是用不著踩花盆底兒的,因而行動起來也方便不少,跟著步子往前趕,才在那片燈火通明的地方,明白了什麼叫做壯大。排場之奢華,宴客的珍饈,皆是這世上最為珍貴稀罕的物事。
東廂姐姐其實並不愛這分熱鬧,但因著這兩年來與這些未見過太多世面的小丫頭一起,也漸漸愛上了這盛極一刻的繁華,只是她們體會不到這繁華下的落寞……
略略一看,那些碳盆燒得正旺的主位邊,落座的女眷大多都是簪纓之後,而離戲台漸遠的角落里,暖盆早已熄了火,地位低的內眷只裹緊了身上的衣物,無心看戲。
「快瞧,那不是榮生班的台柱子麼?我還是小的時候听我阿瑪說過一回兒,沒想到今日竟有福氣見著了……!」一個激動得面色緋紅的姑娘跳著往那邊望,惹得我們都相繼順著她所指的地方望去……
剎那間、剎那間……那個微小得似乎察覺不到的動作,便讓自己的心里硬生生地疼,也開始明白,什麼叫作萬年之距……他穿著一身藏青的襖子,和姐姐一身高貴的黃玉色極為相稱,遙遙望去,一片裘衣華服中,惟獨那樣的光華,是任誰也無法遮掩得住的……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們笑得那樣歡暢,與姐姐耳鬢廝磨了幾句,但見姐姐慧黠一笑,他便一手摟著姐姐的腰,一手遞過去了一個精致的手爐,隔著如許遠,我都能感到那手爐的溫熱……就如同某個我著高熱的夜里,他也曾給予過這樣的溫暖,讓我想要窒息在那種暖流里,為何現在我感到的,只是背脊一陣陣消停不下的涼意……
不知他是不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猛然回過頭來,與我怔忪的眼神猝然相撞,一時間,不知是我的不堪還是他的冷然,竟都默契至極的匆匆一眼便別過頭去,再不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