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祗如初見 相求

作者 ︰ 裂帛

臉色猶泛著青,但顧不了這些,我一心只想著尋找十三阿哥的住處,今日是合圍的日子,遠處搖旗吶喊,馬嘶人喧的聲音仿然在耳畔,只知今日四處閉鎖,管圍大臣率副管圍及虞卒、八旗勇士們出營到圍場外圍一二十里,雖與駐帳之處猶隔甚遠,但單單看著氣勢,也足以讓人半天挪不動一步。

營帳連綿亦是數里,當值的侍衛在營帳之間來回梭巡,雖看著宮裝因認得出只是個御膳房的小雜役,不會過多詢問,但就是因為這樣卑微的身份,才不得走出自己的活動範圍太遠,不知安茹帶我走的是條怎樣的小道,之前一路行來時竟少有幾人,不像現在我處處躲避,卻也難免踫上紕漏。

「看你宮裝,像是御膳房當值的雜役吧?怎麼走出營帳這麼遠?想到哪去?」一個不知什麼分位的兵丁突然截住了我的路,一時心里緊張,也顧不得其他,便只應聲道「因為浣衣局今日人手不夠,因而委了我替德妃娘娘送件織補好了的衣裳,走到途中才覺忘了帶衣裳在手頭,一時心急便尋不著路了!還望大哥哥指點……」語畢,也沒忘了奉上一臉傻笑,記得從前有人教過我,在你最不知所措的時候,傻笑便是最好的選擇。

「哦?原來是迷了路,往東走五百步路,便是你們的營帳了!下回可要別在這營地之間亂走,出了什麼岔子可不是你我擔得起的!」他給我指了路,又加以一番警告,才算是完事了。

我心想著……如此大的營地,便是尋到天黑也找不著北,況且王公大臣們的行轅營地,我肯定是進不去的,一時焦慮萬分,不知該如何是好。

「听說今兒晚上皇上大宴群臣,各王孫大臣都將獵物獻于御前,可又有得熱鬧看了……」兩個兵丁從營帳後面談笑著巡過,不經意間听到他們的談話,卻讓我欣然幾分!

「這位哥哥,勞煩問您句話!」我上前賠笑道。

「喲!哪來的小姑娘呀!什麼事,說吧!」看他似乎是個豪爽人,沒有多問便直接應了下來。

「今晚萬歲爺大宴群臣,不知隨扈的阿哥貝勒爺們可會去?」

「哈哈哈……我說呢,原是個想湊熱鬧的小姑娘。我跟你說,這隨扈的幾位阿哥貝勒爺,可都是一等一的行獵好手,你是沒親眼見著,他們弓馬嫻熟,如魚得水的樣子包準你夢都夢不著……都會趁著今兒晚宴將所獲獵物進獻給皇上,你想溜進去湊湊熱鬧,咱們夸蘭搭倒是可以幫你!」他拍了拍左邊那個強壯男子的肩,有些打趣地道,只是我並未听懂他的意思……大約是句滿語吧,他的漢語說得有些生硬,卻依舊豪爽地滔滔不絕。

「那十三阿哥可會去?」

他驟然停下話來,瞥了兩眼左右道「怎麼問起這個?你定是還不知道,听說前日里十三阿哥獨自一人進了圍場,卻遇上只白額利齒、凶猛異常的猛虎,十三阿哥一人博不過受了重傷,竟得一個神秘女子相救,替他縫合好了傷口,各帳里都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若沒有那個女子及時救治,十三阿哥許就……說來也怪,待得梭巡的侍衛尋得十三阿哥,那女子竟不見了蹤跡。你說這是神仙麼?」

「啊……?」我被他的話唬得有些詫異,其實更多的是想笑,不知十三阿哥自己听得這樣的言論時會作何感想,他定是替我隱瞞了,卻為何又無法瞞住最重要的一個人呢,如今有了能夠重回良妃娘娘身邊的旨意,我卻不知是福是禍。

「姑娘也別太害怕。那猛虎來得蹊蹺,明明合圍的日子尚未到,竟就有猛虎出入了,這事兒听說皇上了不小的威,正查處著,十三阿哥傷得慘,只怕今晚是去不了了!」

他見我半天未說話以為是被嚇住了,趕緊補充道,听他後面的話,竟正合我的意思,忙道「大哥哥方才說你們夸蘭搭可以幫我?是唬我的吧?」

「怎麼能唬你呢!咱們夸蘭搭可是一營的勇士啊……哈哈!」說著瞅了瞅旁邊那位男子。

「姑娘真想去湊會兒熱鬧,我倒可以幫幫你,今兒晚上鑼鼓聲起的時候,來這里尋我便是,我叫屯多阿克敦,姑娘來尋時隨便問一個人便知。」他的漢語倒是說得極為流利,比起之前那個豪爽漢子,更有禮了一些。

我欣喜萬分,忙再三謝過,因不好耽擱別人巡查,便往自己帳子里走去。轉過身的時候,听見那位豪爽漢子對屯多阿克敦笑語了幾句,用的是滿語,因此我也听不懂。

因為身上也有傷,且已得了回良妃娘娘那兒當值的旨意,我在這也只掛了個牌了,一切盡等回京後調配。加上晚宴和合圍同在一天,浣衣局和御膳房的活兒都不小,回了營帳,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滿懷心事地盼到了晚上,听得帳外鑼鼓喧闐,便撩開簾子張望,行轅營地那一邊,數里的營帳燃起了松明的火炬,灼得如白日一般令皎月失色,而宮人的普通營帳也熱鬧非凡,各自間都對起了滿語歌兒,只有我們這一帳里,尤然顯得清冷。帶好了簾子,我便又攜了那兩個小瓷瓶往白日里遇見那兩個侍衛的地方走去。

此刻的下等軍官營地里都對開了帳簾,不當值兒的兵丁們圍成圈兒燃起了火堆,把上一級賞下來的各種野味在火堆上翻烤著,油水濺在硬柴上出「劈啪」的聲音,滿族侍衛們齊齊唱起了歌兒,我走在人群里顯得格外的不打眼,「請問屯多阿克敦在哪?」隨便拽住一個士兵的衣角問道,他笑著指了指不遠處,道「咱們營長的妹子果然不錯啊!」沒有仔細思考他的話,我便激動地跑到阿克敦身邊,「那邊的宴會好象開始了,快帶我過去看看吧!」

他笑著輕拍了下我的頭,我不明何意,他卻敞懷大笑,一路接過了各個兵丁手中的酒碗,領著我向行轅大營走去了。一片歡聲中有種微妙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麼,卻讓我隱隱地擔憂。

「我們這是要去哪?」看著他一開始往行在大營的方向走,如今卻越來越偏離了正道,心里的不安越開始作祟。

「去那片林子里換身行頭,你這副樣子也不怕被巡夜的侍衛給抓了去?」他憨厚地笑笑,幾步便到了一片有些隱秘的林子里,「看!這是替你準備好的!」他拿起一套侍衛的制袍拋給我。

原來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這滿蒙漢子果真淳樸熱情,答應幫你的話,必定絕不食言,我一時間為方才的警惕內疚了起來。

「穿上這身衣服!」他自覺地站到離我幾米遠外的地方,倒是極其懂禮。

因為在暑熱的節氣,都只著了兩層單衣,即便是在黑漆漆的林子里,面對這如此不相識的人,我依舊感到窘迫,只好又退後了幾步,找了棵大樹掩著,才算穩妥。

快著手腳換好衣裳,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人,大氣也不敢喘地回過頭去,卻被來人一把抱住,半掛在身上的衣服一時被我的掙扎扯了下來,一半皓白的肩在外,我驚恐地大叫道「阿克敦!你想干嗎……快放手!快放開!」

他似乎被我的驚叫震嚇住了,力道放松了不少地道「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剛才營里的兄弟們都吆喝著讓我喝了他們的臉面酒壯壯膽,姑娘叫什麼名字?等我能養活家里人了,就接你回家!」

耳根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你說什麼?!」我猛然推開他,卻不小心撕裂了身後的傷口,眉頭一緊,見他有些擔憂地望著我問「你怎麼了?」

「大哥哥、本以為你是個厚實心腸的人,實不相瞞,我有個姐姐在行轅大營里邊侍候,我托你幫忙,不過就是想與她見上一面,可現在卻……」裝作可憐地埋下頭來,他的心許是軟了幾分,忙松開手道「你別急、你要是不願意,我們滿足的大男子漢絕不會做勉強你的事!這樣,我帶你見你姐姐去便算是方才的賠罪了!」

他替我將落下一半的衣裳給掩上去,便帶著我小心地進了行轅大營,我終于知道,原來他們口中的夸蘭搭,便是相當于我們現在營長的意思,也正因了這個身份,所以出入大營時只將手中牌子一亮,便沒有人過多問及我們去處。

大營中果真熱鬧,天家饌飲,凡剛才獻上的野味珍饈,有的便現做了上來,雖無法得見皇帝的影子,卻屢屢看見從主位上有太監捧盒到哪位簪纓或王孫公子面前,報皇上賞。我的心完全不在于此,阿克敦卻偏把我往人多的地方帶,說這樣的場合,越是人多之處便越安全,站在一個主營面前,他微壓了聲音和我說「與你姐姐見完面,便依舊來這里等我。記住,一定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待得晚宴畢了,想再出去只怕很難!」

我感激地點點頭,便迅往人堆里鑽去,先要消失在他的視野里,才可能去帳子里找到十三阿哥。隨著人流左右晃動了一會,調轉過身向他們的寢營走去,雖然松明火燭早已把這里照的同白天般通明,在我眼里卻仍舊是一片連綿的白帳,分不清楚有什麼區別,正心焦著,忽而看有一隊宮人捧著食盒正往一個帳子里走去,而同時從那帳子里出來的人,遠遠望去都看不清著裝,卻提著個大箱子,有種猜測在我心里蔓延著……莫非這便是隨扈的太醫?

悄然躲到帳子後面,待那隊宮人們相繼又出去了之後,我才閃身進入帳內,里邊沒有點燈火,一不留神就踫倒了什麼東西,「 當!」一聲,把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誰?」一個熟悉的男聲,只是此刻卻不再那樣溫柔,縱使早有準備也被這突然的一聲嚇得心一凜,「是我……」

「刺啦……」燈火暈開在整個帳內,好一會兒我才望見他,半靠在軟榻邊,一手掌著燈火,而另一只手被繃帶纏得緊緊的,顯然有些詫異地凝著我,好半天才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話「……怎麼是你?!」

「想見十三阿哥一面可真是難得,可知我花了多少功夫?」我訕笑著打量著他,也沒有要行禮的意思,仿佛能夠篤定,只要見到他,就一定會幫我!

「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行轅大營可不是隨便出入的地方……這身打扮,可真叫人認不出來了!」

提到此時,腦海里又不知覺地閃現了方才阿克敦突然摟住我的畫面,但只是一瞬,很快,我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要來做什麼。

「素顏如今有一事相求,知道十三阿哥人中豪杰,仗義!才敢報著這線希望來求十三阿哥,還望十三阿哥允下!」

「你就是為了求我……才專門打扮成這樣冒著危險來大營尋我的?」

我咬唇點了點頭,要知道為此,我差一點就被……

「你怎麼就斷定我一定會幫你?他放下燭台,端起食盒中的一小壺酒就欲飲,仿佛是賭定了這把一樣,我上前摁住他的酒壺,自己提起來灌了下去,辛辣的味道充斥在喉嚨里,嗆得我鼻涕眼淚都抹了一臉,但仍自說「十三阿哥有傷在身,酒應當少飲,素顏替十三阿哥飲了這壺酒,十三阿哥定不會拒絕素顏了!」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眸,似乎就在相視的那一剎那,仿佛有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交匯在一起,不覺都一笑。

他大笑了幾聲「好!我就幫你這個忙,說吧……什麼事?」

幾分慎重地從袖子里取出一個小瓷瓶,低語道「素顏想請十三阿哥幫忙查明這瓶中的藥,究竟有何功效?」

他鎖眉接過,仔細端詳了會兒,問道「這藥是誰給你的?」

「恕素顏有所隱瞞,這些事暫且不能相告,若有一日當真需要十三阿哥再次相助了,素顏定當一五一十將事情原委都告訴您!」

他抬眼看了看我道︰「嗯,我不勉強你!只是這時候,恐怕是沒什麼機會問到的,你可有時間等?」

我上前一步,有些懇請地道「我時間不多!只有三個月,只是這三個月卻不能僅僅只知道這藥的功效!」

「三個月……」他思忖了一會兒道「足夠了!只要一回京,我便能立馬給你答案。」

「那奴婢就謝過十三阿哥相助了!以後若是十三阿哥有什麼吩咐,奴婢定當竭力相報!」

「怎麼突然就變了口氣?我還是喜歡你那樣沒禮沒分地和我說話,還有……我叫胤祥,你以後不必一口一句十三阿哥,叫得人心里亂。」

我噗嗤一笑,隨口道「在林子里的時候,我問了整整一夜你的名字,你也沒答我的話,我會這麼叫自然是情有可原的。」

「那一天,多謝你了!」他低下頭,語氣凝重了幾分。

「謝我?那天你救了我一命,該是我說謝謝才是,怎麼……」

「不!那天……是我額娘的祭日,我額娘走的那天,一樣是那樣大的雨,沒完沒盡地下,那時我小,還不懂得事,不想額娘這一去,什麼都變了!那天若不是你,我說不定會繼續在那里怨艾,但是那一瞬間看到你騎著馬沖出去的樣子,明明什麼都不會卻還能毫不畏懼地向前面奔,沒有顧忌、沒有疑慮,我似乎突然就懂了,灑月兌生,無憂去。生而無我喜,死而無我悲,皆他人之瑣事,我等大可找老天爺開玩笑去!」

想起他不羈地在風雨中大笑,想起他的衣衫在風中飛舞時的樣子,想起他坐于高大的馬背上拉我上馬,想起他方才的話,說得讓人忽然覺得世間之事皆可大笑一場一樣,頓然想起了一句佛語,不知覺就吟了出來︰「非不拼搏,非不思量,不算天數,不講輸贏,勝則如靜水,敗則亦如靜水。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一生不可盡數碌碌,有為者當放眼九州,心懷天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輕風拂面,飄飄而去。」

他一時間怔忪在那里,有幾分恍惚地道「你這樣的女子,怪不得讓四哥都會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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