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不急不緩地行進了也有半月。在熱河住過半月後,康熙決議率領隊伍繼續向北,越過大漠去行圍狩獵,然而就在前兩日行至永安拜昂阿時,年僅七歲的十八皇子胤祄突然高熱不退,諸位隨巡太醫竟無計可施,皆言車馬勞頓顛簸,亦沒有良好的環境調養,須及時停下診治。
康熙遂讓十八皇子留在駐地命太醫為其診治,自率大隊伍繼續行進。不料兩日以後,從駐地捎來信道十八皇子並重,性命堪危。
康熙聞此,憂慮重重,傳令折返永安拜昂阿,加速行進,務必今日之內駐蹕。在這緊張的氣氛中,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循規蹈矩著……生怕天子生威。
而我這在天子頭底下當值的人,也為此膽戰心驚,卻又不能于言表。只能小心再小心地將康熙的憂慮與怒氣平息到最低。因而太多妄自揣度聖意的人被我和李德全擋了回去……此刻,我搓了塊清涼的帕子替康熙擦拭,正欲起身。康熙卻叫住我︰「丫頭……朕有好些時候沒與你說話了……」
放了手中的活兒,我挑了安神的精油抹在康熙兩額,輕輕揉按著,乖巧地只道「是。」
「你這丫頭,自那次朕對你發了一通脾氣以後,倒是規規矩矩的,專門躲在沒人的地方走,是不是還在怨朕?」
我連忙搖頭︰「不,皇上有皇上的難處,奴婢哪里敢生怨言。」
他長嘆了一口氣,撐著頭道︰「你要是真能懂得朕的難處才好啊……」
想起八爺的孩子,我腦子里又浮現那晚的場景,心里錯亂成一團,幾乎就想立刻親口告訴皇上,他那些子不子,臣不臣的皇嗣,是如何行苟且**之事的……你們的難處?就是為了香火不斷而去抹殺這個時代女人的感情嗎?我深深替姐姐覺得不平,然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改口道︰「皇上,奴婢明白您有多疼愛子孫,您對十八皇子的疼愛我們都看在眼里,但皇上是一國之君,應以大局為重阿!皇上您若焦慮不安,下頭的人就全都圍著您轉,個個戰戰兢兢,心不在焉……這幾日我和李總管擋回去的人不在少數啊。十八皇子吉人自有天相,會好起來的。」
「朕倒也希望。祄兒能快快好起來……」眉目深擰的康熙終究是語氣舒緩了些,低首寫著給三阿哥胤祉和胤禛的手諭︰「召大夫孫治亭、齊家昭前來。並立即遣馬爾干之妻、劉媽媽、外科大夫媽媽和赫希等三人也同來,另差遣精明干練的人作為他們的隨從,沿途的驛站準備好車快馬,日夜兼程,從速趕來。」
其實心里是清楚這段歷史的,十八皇子胤祄注定早殤在康熙四十七年巡幸的路上,且這一路波折不斷,一廢太子……十三被圈禁……看來歷史仍照著原有的軌跡正在行進,而不論是我,還是這個時代的他們,無論時空,無論身份,再跋扈的人,再囂張的生命,都注定臣服在歷史的車輪下。
傍晚的時候,大營駐扎,康熙遣走了帳內所有的人,連平素最為貼身的李德全和我都不允許在內,命太醫就在御用的寢帳內為十八皇子診治,幾位皇子與臣子聞言。紛紛阻言道怕將病氣過給了聖上。而康熙三言兩語便封住了眾口悠悠,執意如此。足可見其老年愛子犢情深。
是夜,我獨自走在大營開外的草原上,想起那一年第一次以一個小雜役的身份同康熙巡幸,和東廂姐一起擁擠在浣衣局毫不打眼的馬車里,初次來到這樣壯闊的大草原就被幾尺高的草浪與陣陣呼脈聲所震撼,而今再一次來到這里,卻忽而想起當時的自己,竟與十三一起搏死過一只猛虎,雖然想起來還心有余悸,但又想起那時營帳間對于那個神秘女子的傳言,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樣廣闊的天地間,縱使有再多煩惱,也能暫時忘卻了……我轉了轉心思,尋了個司膳的人送來一壇好酒,從袖子里將藏了許久的梅花倒入酒中,清冽的香味直撲入鼻息,我抿唇一笑,朝十三的營帳走去。
「沒有蘭陵醉,十三爺可否賞臉品品我這的梅花釀?」我笑吟吟地看向仰躺在草地上的十三,拿著酒壇在他面前一晃而過,但見他倏地坐起道︰「好香的酒!」
「嗯?」我將自己的身子攔在她前面,佯裝不快道。
「呵呵……是絕佳的人!帶了絕香的酒來……」十三一看我的樣子便忝著臉奉承道。
「曲意奉迎……十三爺!你可真不夠朋友!」我撩開衣擺大大咧咧地學著樣挨坐在他身旁︰「這樣好的月色一個人獨賞,有什麼意思?」
「這不……伯牙也遇到子期攜酒而來了……」說著抱起酒壇大飲了一口,「好清冽的香,好醇的酒!」
學著十三剛才的樣子,我尋了塊軟軟的草墊舒適地仰躺下來,漫不經心地答道︰「那是自然……這擱在里邊的梅花。可是采了初冬最先綻的梅花蕊,取了三季的水釀成的,只此一瓶。別人若是要,我還舍不得給呢。」
「你有什麼心事?」十三也未看我,只遠遠凝視著當空的皓月,以及周圍密布的星子辰光。
我彎了彎唇,凝著一縷星光道︰「我能有什麼心事,人生樂在心相知,有十三爺陪著,再多煩惱也能忘了……」
接過他遞來的酒壇,我連著哽了數口,辣得的如同火上滾過的刀子一般燙過我的口舌,抬眼看著十三,依舊是如初見一般那樣,一雙眸子里燦如繁星,眉宇間,卻籠著不似常人的憂傷。我忽而想起他平日不羈大笑時的樣子,想起他騎在高大的馬背上衣衫在狂風中翻飛的樣子,想起他在重傷時凝望那柄雕蓮的短劍時的樣子,忽而覺得心里一疼,眼眶就紅了……
他錯愕地凝著我,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看著我?」
「十三爺……」我拿手胡亂蹭干淨了眼角的淚,忽而
仰頭灌了一口酒。把酒壇遞給他,大聲道︰「我敬你。」
「爺又不是要去上刑場,弄著這樣做什麼?這可不像你的性子!」他輕描淡寫地嗔了一句,卻拿起袖子蹲給我擦干淨了臉上的淚水,笑道︰「得,四哥若是在,我可洗不清了!」
我仰起臉,目光里有久違的清澈,忽然心血來潮地說︰「十三爺,帶我去騎馬吧……」
濃稠的夜色里,我和十三兩人同坐一騎。如同那一日的大雨中一樣,毫無顧忌的奔馳,風吹起了十三的衣袍,吹亂了我的發鬢,也吹澀了我的眼角……他駕馬,我抱著酒壇……茫茫草原中,兩個原本不曾相識的人,因為一些莫名的東西,而使心毫不避嫌地緊緊在了一起……
記不起究竟跑了多遠,仿佛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坐不穩,勉強在十三的懷里,我有些辨不清那是我心中本能的所想,還是麻痹間拖口而出的醉言︰「十三,你知不知道……彩菊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太子的……」
感覺到背後募地一緊,我卻似不知道一般︰「我都看見了……孩子早產下來的五天前,太子和彩菊在回廊後面做了不齒之事,她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在太子身下曲意承歡,仰恩餃……那一刻我只覺得好諷刺,就是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給姐姐定下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罪名……她明明是太子的人,她憑什麼取代姐姐在眾人心中的地位……」
我手中的酒壇被一把奪了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我們彼此都沒有再出聲,他忽而柔聲道︰「素顏,你一直都很想說出來吧?這些事……你憋了很久了吧……」
…」我俯身在馬背上,聲音忽然沙啞而低沉︰「胤祥……我好矛盾!若你是我……你會幫姐姐,還是幫胤禛?我理應站在胤禛的角度坐收漁翁之利,卻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和八爺一起跌入這骯髒的設計中……我該怎麼辦…
「其實……你心里早已經有了抉擇吧。在你把此事告訴我的一剎那,你就已經決定好了,只是不敢自己去做那罪人,是不是?」
我神色悲慟地點點頭,「胤祥……我是不是個負罪之人?我只想自己當好人,又不願任何一方受傷害……」
「素顏……這不是你的罪,你只是太善良了。你和我一樣……並不適合這個宮中,可我是皇嗣,我根本沒有法子選擇。」
「即是命。便該怎樣走就怎樣走吧!胤祥……若有一天你犧牲在這詭譎的宮闈之中,會不會覺得不值?」
「呵呵……素顏,你還記不記得一句話?」
「什麼話?」
??他忽而策馬奔起,大聲道︰「生而無我喜,死而無我悲,皆他人之瑣事,我等大可找老天爺開玩笑去也!?
這才是真正的十三吧……豪爽而不羈的性子,不拘于生死別緒,直來直往的真性情……但恰恰,這樣的真性情是正深宮之中所不能容的。
我與他相視一眼,旋即大笑,方才的悲慟與壓抑從心頭一掃而空,縱然是碎發下的黑瞳里仍有深深地恍惚,縱然彼此間都有太多不曾開口的悲戚,然而,你每次都能帶給我這樣的驚鴻之美,合乘一騎,迎風爛醉,不訴離傷……
十三呵……我素顏何其有幸,能得你這一知己,不需避諱言語,不用避清男女嫌隙,再多煩惱算計通通往于腦後,一笑便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