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孀 第56章︰立志在千里,魂斷赴任地

作者 ︰ 韓詠明

噦過淤血後的馬丕瑤,身體竟日漸好轉,飲食也一天豐于一天,心境也澄澈明亮起來,體內的元氣也一天比一天豐盈充實了。只是常言說的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雖說身體日漸清爽,卻不能出門行遠,稍微走上不遠的路程就氣力不接。

醫生囑咐他要做適量的運動,于是,馬丕瑤每天都堅持步行出門,走上一段路程。其實,這適量的運動完全可以在府院里進行,他卻執意要出門運動,因為他想看府邸外面的藍天白雲,看外面的市民商賈,看看禁毒後的大街小巷……。

起初,他出門必有隨從公差侍候,漸漸地,他便獨身游走,只是偶爾的帶著侍從。他游走的路程也一天比一天長遠了。

不管是獨身出游還是公差侍候,但身始終都有車夫牽著官車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侍候著,以備馬丕瑤疲累時隨時乘車。

馬丕瑤心里明白,他的大病乍愈,要感謝那次的噦血,但歸極結底,是要感謝自己的侍衛官杜心武。至所以要感謝杜心武侍衛頭領,是因為他的一番話讓他心中靈光閃現,突然想起了劉永福這個人。

馬丕瑤在廣西任布政使的時候,為了讓當地的黎民百姓有衣食溫飽,經過考察之後,便在當地大興蠶桑,開設機坊,所以經常與當地人同吃住,當地的居民常常給馬丕瑤講述劉永福這個人的英雄事跡。

劉永福這個人是民間的一個秘密組織——天地會的頭領。他領導的黑旗軍一直活動在中越邊境一帶。這個組織本來也是造反大清的,可是,在法軍攻戰越南北部時,他領導的黑旗軍駐守紅河上游,一直以來,成為阻止法軍侵略大清的一道保護屏障。

十年前(1885),馮子材大敗法軍,收復諒山。當時,法軍是兵分兩路侵犯大清邊界的,如果沒有劉永福領導的黑旗軍在臨洮大敗法軍,攻克十多個州縣的勝利,馮子材的收復諒山可是個未知數。也就是說,沒有劉永福在臨洮大敗法軍,就沒有馮子材的決定性勝利。

劉永福也是造反大清的,可在外洋戰爭中,屢敗法軍,無數次保全了大清的疆土。那杜侍官所說的知識淵博之人,要在九月九日重陽節這一天起義造反,也是因為反對《馬關條約》而起事的。因為對反《馬關條約》而起事,那不也是愛國嗎?只要是愛國,大清為什麼不利用他們的熱情呢?讓他們成為劉永福一樣的人,只要抗擊日倭,就讓他們起義好了……。

所以,當杜侍官告訴他有些人因為反對《馬關條約》而造反起義時,他身體深處竟熱血沸騰起來,希望的波濤,仿佛也在一瞬間,在他身體深處呼嘯著掀起了千層巨浪。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病竟因此奇跡般的不治而愈了。

馬丕瑤準備重新上任理政,在譚鐘麟過府探望他的時候,他精神健朗地告訴譚總督——他要在九月九日重陽節這天,做為他愈後理政的第一天。

馬丕瑤也說不清為什麼要選擇這天愈後理政。因為這天是重陽節?還是九月初九地「九」字意喻著「久」?他說不清。但是他知道。有一幫愛國人士因為反對《馬關條約》要在這天造反起義。不幸地是起義失敗了。所幸地是那個叫孫文地總策劃人沒有落難。事後。馬丕瑤通過杜侍官了解到。這個策劃起義地組織叫——興中會。他馬丕瑤卻因此而喜歡這一天了。因為這一天里有他地希望。有他愛國地希望。他要在這一天做為愈後理政地第一天。

九月初八地這一天。是個不陰不晴地一天。天空渾沌沌地。地上也有匍匐繚繞地輕煙迷霧。風似乎也突然變涼了。

馬丕瑤吃過早飯。站在庭院里。看著隨風飄蕩地幾片樹葉。想到明天就要上任理政了。心里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理過政。而明天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理政一樣。

馬丕瑤笑了。

下午未末。風漸漸溫柔了。渾沌地雲霧也談薄了。太陽像個大橙子似地墜在天空地西南角。

馬丕瑤怎麼也按捺不住激動地心情。他突然心血來潮。想到海沿看看幾個月前修建地海防工程。便吩咐車夫備車。帶著幾個侍從出門而去。

海防工程依然在︰沿海新修復的橋樁,近海面上載滿巨石的大船,加造的木排,和上面拴系的鐵鏈貓纜……

此時此刻,這些海防工程就像身懷文韜武略而又無用武之地的大將軍,此時正默默地佇立在海鳥飛過的海風中,傷心、寂寞而又悲壯地注視著無際的海平面。

馬丕瑤看到這些分離了幾個月的海防工程,一陣興奮之後,不禁傷感起來,手扶那些還沒有裝上大船的巨石嚎啕大哭,任海風吹亂他灰白的頭,任海風吹襲他斬新的官袍。

止住痛哭,他便一動不動地坐著,默默地望著沒有完工就停下來的海防工程,像是在與它們用心交談、傾訴。

當夕陽的最後一抹余輝從遙遠的海平線上消失之後,馬丕瑤才緩緩站起,披著黃昏的霧靄,順著來時的木橋往回走。走到官車跟前,無言地沖車夫和侍從擺擺手。示意他們跟在後面,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他想通過漫走,消散剛才看到海防工程後的悲傷。

馬丕瑤這次,沒有走臥病之前習慣走的那條寬敞的大路,而是繞著一條偏僻的幽路走。他想看看禁賭之後的偏街暗巷,還有沒有那種家破人亡的淒哭聲。

他一味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突然感覺累了,猛然停下沉重的腳步,回頭遙望車夫和侍從,卻驚呆了。

黃昏模糊的暗巷里,根本沒有侍從和車夫的蹤跡。有的只是幾個手持利刃、黑衣勁裝的蒙面人尾隨在他的身後。

馬丕瑤一怔,他知道,這些黑衣勁裝的蒙面人是跟蹤自己的,便轉身站定,面向蒙面人︰「諸位是何路英雄?為何跟在老夫身後,老夫的侍從和車夫呢?」

「自身不保,還顧及侍從和車夫,真不愧是馬大人呀。」蒙面人中走出一個頭目。

「哦?老夫何處得罪英雄了?」

「別口口聲稱英雄,在下在馬大人面前不配這個稱號。」

「哦?你我之間有積怨嗎?」

「這倒沒有,只是奉命送馬大人上路。」

「奉命?」

「是的,奉主子的命。」

「哦?」馬丕瑤這才意識到危險迫在眉睫,因為面前的蒙面人不是為錢財和恩怨殺自己的,而是奉命。奉命呀!那說明他受人指使,若指使的人若來自私怨,還可以竭盡全力化解,如果指使他的人來自官方,特別是來自頂頭上司,那自己恐怕難逃這一劫了。

蒙面頭目見馬丕瑤吃驚而迷惑,便沖身後擺擺手,讓幾個手下遠遠避開,這才走近一步,竟雙手抱拳,躬身深施一禮,語氣陰柔而假惜地說︰「馬大人,天地有陰陽,人間有善惡,你稟正揚善,必為陰惡所不容。馬大人,我深知你的為人,可有時,有些公正之人必須死于公正。」

「哦?」馬丕瑤吃驚地一怔,靜等著听蒙面人的分解——分解他這個公正人為什麼必須死于公正。

「因為您這位公正的馬大人已經完成了上天賦予您的公正使命了,對于你在廣東省所強制做的禁賭,禁毒,和一再上書皇上的《力阻議和書》,是天下人盡知,我也是舉雙手贊成的,全天下人也是舉雙手贊成,拿主子的話說︰您馬大人也是出盡了風頭。現在您是政績顯著,深得黎民百姓愛戴,又年近古稀,即使死卻是無憾……」

「老夫的精忠報國,效命皇上,體恤天下蒼生,怎麼到了你的嘴里卻是出風頭?」馬丕瑤忍不住打斷蒙面頭目的話。

「這是主子的話,我也是知道您是黎民百姓的青天大老爺,可我必須殺掉你,因為我也有重命在身,奉我的主子之命而殺掉你,我也是身不由己的馬大人,這債有頭,冤有主,馬大人您別怪我。再說了,今天我不殺你,他日主子必派別人殺你,嗯……」蒙面人停頓稍做思索,又接著說︰「如果馬大人是個壯志少年,年歲還綿長,我可以想方設法救馬大人以活命,再以自身謝罪于主子,可是,馬大人您也是暮年體衰,就成全我吧,因為我一家老小的生命皆掌握在您的生死上!」

蒙面人說著,突然跪倒在馬丕瑤面前。

是的,有人既然想至自己于死地,面前的人不殺自己,想必日後會另有他人來殺害自己。不過,眼前這個蒙面人所說的幕後「主子」是誰呢?如果是太後的話,他會長笑著死去,因為他已經做了太多讓太後怒沖冠的事情了,就查除李瀚章一事,就已經撥盡了讓太後的顏面。再說了,他一再上書皇上,將賣國求榮的李賊刑法處置,她太後恨他馬丕瑤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如果這個蒙面人身後的「主子」是皇上,他會死不瞑目的,因為他查李朝瀚章一事,是皇帝爺密授的。于是,馬丕瑤望著跪在面前的蒙面人,試圖知道致自己于死地的權威人是誰︰

「用老夫一命換閣下全家的命,值,很值。不過,不知你所說的「主子」是誰,老夫死得有點糊里糊涂。」

蒙面人語氣堅決地說︰

「馬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我是不會說的。」

「嗯,不說也罷。」馬丕瑤突然一陣悲創,心情如跌進了萬丈深淵,禁不住仰天長嘆,「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鄧將軍,我馬丕瑤來也……」

天上殘星點點,地上涼風暗暗,入夜的街隅,空無一人,只有一彎瘦月掛在天空的東南角。馬丕瑤忽然想起了「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這句詩,也想起了女兒七丫。

馬丕瑤不想就這樣死,他焦急地環顧了街前巷後。這個城市怎麼了?怎麼今天這樣靜?像睡死了一樣,連空氣沙礫也睡死了,只有一陣陣路過的襲風,見證著他的無助。

「馬大人別徒勞了,只從繳捕了準備鬧事起義的亂賊之後,一進入亥時便封街。」蒙面頭目看出了馬丕瑤的用意,陰笑著說。

馬丕瑤絕望了︰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以往的平時,偶爾也會想到生命的無常,也會生出許多無端的傷愁、恐慌、和對親人的留戀,可此時此刻,將要死亡的他,卻很坦然,因為自己的一生,上無愧于廟堂、列祖列宗,下無愧于黎民百姓、妻室兒女,實在是死不足惜。只是側室夫人呼延氏,年紀輕輕,如若從此孤守長夜,太委曲她了,他要回官邸給夫人楊氏和長子吉森各留一紙,吩咐他們,在自己離世後,如呼延氏耐不住寂寞,可擇個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馬丕瑤無奈地搖搖頭,像是對著蒼天說︰「老夫賦性孤介,嫉惡太嚴,遇事不避嫌怨,毅然為之,但求有裨于君國,其他無所求。」

此時此刻,蒼天默默無語,殘星郁郁而泣。蒼天年年無窮盡,人間時時有生死。死在眼前無所懼,可憐壯士未酬志。

馬丕瑤又望著跪在面前的蒙面人那模糊的身體輪廓說︰「老夫的車夫和侍從呢?希望你們不要傷及他們的性命。」

「這個就不勞馬大人操心了。」

「都是性命,你全家人的性命重要,他們幾個人的性命同樣重要,希望英雄留他們性命。現在,你隨老夫回府邸,讓老夫與內人告別,之後,好成全于你,救你全家性命。」

「呵,馬大人,這可能嗎?回到馬大人的官邸,就由不得我了。」蒙面人說著,站起身,環顧了左右,抽出了鋒利的寶劍。他以為馬大人在與他開玩笑,玩幽默。他也驚嘆,一個人竟然在死之前,還有這閑情逸趣玩幽默。

立時,馬丕瑤感到透心的寒涼與無奈,沒想到,自己一生精忠報國,竟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法,連個遺囑也不能留下。

蒙面人見馬丕瑤突然沉默不語,知道他心情悲壯,于是,便像一匹惡狼安慰一只綿羊一樣,安慰著馬丕瑤︰

「縱觀歷史,哪朝哪代不是這樣,陰氣重的時候,有損陽氣,陽氣重的時候,吞噬陰氣。」

「說的對,就憑你的言談,就知道你的主子也決非等閑之人。」馬丕瑤說著,很莊重,很緩慢,很仔細地整了整身上的衣冠領帶。

因為這身衣冠領帶,代表著皇恩浩蕩和公正嚴明,見證著他的赤膽忠心和精忠報國,紀錄著他的愛民如子,和憂國憂民憂天下,實現著他的雄心壯志和不畏權貴,彰示著他禁賭禁吸雅片和抗擊外寇的決心……

可現在,就要死了,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太突然了,禁賭、禁毒才初見成效,海防戰備工程雖準備充分,卻傳來的《馬關條約》在日本簽定的消息,他連續上奏皇上的《力阻和議折》如石沉大海,他在廣東的宏觀計劃才剛剛開始,他傾盡全力在挽救大清國東南沿海的危局呀,可怎麼突然就要他死呢?根本就沒有一點死的思想準備。

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了,年近六十有半的他,若按常人的生死壽命來理論,也不算短命了,也該知足了,只可惜,自己死的時候沒有兒女們在身邊相守相望,最遺憾的是沒有給親人留下片言只語,就這樣突然離開這個世界,親人們知道了自己的突然死亡,會怎樣的悲傷欲絕呀,特別是呼延氏,還有遠嫁尉氏的小七丫,小七丫呀,那個最小的女兒,她現在在夫家生活的幸福嗎,她將來會幸福嗎?她會幸福一生嗎……

一時,馬丕瑤心潮澎湃,百感交加,但他強壓著心中的情感,沉著而威嚴地像每次出門巡視一樣,平靜地對面前的蒙面人說︰「可以了,下手準些,一劍送走老夫。」

蒙面人一怔,他沒想到面前的這位赫赫有名的馬大人會如此平靜地面對死忘,怪不得他被譽為馬青天,怪不得他在黎民百姓的心里是天神的化身,怪不得皇上委以他重任查辦前任兩廣總督——李瀚章,怪不得太後對他恨之入骨,怪不得他不畏權貴,一到廣東就明查間訪,將兩廣總督李瀚章的所作所為如實上報朝廷……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以讓他懼怕的呢?人,只有活著,才可以享受世間的榮華富貴,才可以享受日出日落,才可以享受親情快樂。不怕死的人,便不受世間的這一切浮華虛榮所制約。

蒙面人膽怯了,心虛了,自己為了短暫的生命,竟泯滅天良,撥殺公正,唉……。

但一想到殺害馬大人也是身不由己,被迫無奈時,蒙面人的心里又稍稍心安些。可他還是有些于心不忍地說︰「馬大人,主子吩咐過,一定要我提著您的人頭回去復命……」

(備注︰本文中的鄧公乃鄧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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