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落盡,暮色朦朧。第二監區漸漸陷入寧靜。
吃過晚飯後,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把彭朝剛和潘世杰叫到了值班。
指導員向他們宣布︰「明天就是春節了,你們兩人被批準春節期間回家探親。」
听到指導員的話,彭朝剛的頭腦嗡地一聲,似乎形成了一長段的空白。他愣愣地站著,本能地用兩只手掌拍了一下耳朵,檢驗一下是否哪里出了故障。
這個動作引得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都忍不住笑了。
指導員笑著說︰
「按照我們民族的傳統習俗,明天就是龍年春節,在這時準許服刑人員回家探親,意義非同一般。這是監獄執行《監獄法》的一項執法行為,也是激勵罪犯積極改造的一個有力舉措……」
韓分監區長接著說︰
「探親對服刑人員來說是多年改造的汗水換來的,這是監獄為你們創造一個彌補溫情、虔誠懺悔的難得時光,也是你們了解社會日新月異變化的一次良機。這次探親,從除夕之日延長到正月初五,這次獲準探親的犯人也是清河監區歷年來最多的一次……」
※※※
回到三組,彭朝剛失眠了。
在監獄已經服刑了15年後的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驕橫模樣,變成了一個看來態度很是和藹的老人,盡管他的實際年齡剛過5o歲。
彭朝剛原判只有12年,後因在獄內兩次打架斗毆被加刑6年,換過兩個分監區,最後才到了清河監區第二監區一分監區。
現在雖然余刑不多了,但畢竟在監獄里蹲了15年。明天,他就可以跨出監獄的大鐵門,回到那個熟識的家,與妻兒同處一室……這份驚喜,這份企盼,怎能叫他睡得著呢?
※※※
好像過了幾個世紀,天終于開始亮了。
暗淡的晨曦透進冰冷的鐵柵欄的窗里,身旁的兩個同監犯仍然睡著,那一聲跟一聲的鼾聲攪得潘世杰的心緒又亂了起來。
坐在二組里的潘世杰同樣一夜沒有合眼。
被判刑1o年、離家已8年的他,明天就可以回家探親了,可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在哪里呢?妻子已經走了,女兒還願意見他嗎?
起來後,潘世杰心里有些浮躁,但他臉上仍帶著微笑,因為他是「積委會」成員,不能把情緒帶給其他犯人。
監區的其他犯人也為他高興,有的跟他開玩笑道︰「老潘,探什麼親呀!媳婦離了,女兒也走了,看誰去呀?」
潘世杰無語。
※※※
大年三十上午9點3o分,彭朝剛和潘世杰月兌下囚服,換上了便服,走出了以前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大鐵門。
來到車站,路上車來人往,滿街洋溢著節日溫馨的氣氛。
他們停住了腳步,仰望著藍天、白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潘世杰說︰「我們不是一個方向,就此分手吧,祝你春節愉快。」
彭朝剛說︰「祝你一路順風。」
面包車在公路上急馳,潘世杰的思緒已飄向了遠方。
2o歲那年,父母為了拴住他的心,給他娶了媳婦。
媳婦名叫高佔英,過門後,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把家里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淨淨。
「好好過日子吧!」妻子望著丈夫說。她實在不想讓丈夫像以前那樣到處漂泊,整天讓人揪著心。她說,「你以前什麼都干過,可是干了幾年,不但沒攢下一分錢,還欠了一**債。」
潘世杰不服地說︰「等我把欠下的賬都還清,養上兩頭牛,還要做買賣。咱要做村里的富。」
一年後,潘世杰的家仍沒有一點起色,富沒做成,要賬的卻接踵而至。
被貧困束縛得心里難受的潘世杰忽然想起一個財的捷徑。于是他騎著自行車來到1o公里外的鄰縣入戶盜竊,一連去了3家,盜得5千多元。
潘世杰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被帶上警車後妻子送他的情景︰她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又心急火燎地追趕著警車,嘴里喊著︰「我等著你回來……」
妻子哭著念叨著不知說了多少勸過他的話,唯有這一句潘世杰听得最清楚。
潘世杰想,妻子太不容易了。為了還債,她把娘家耕地用的牛牽到集市上賣了。妻子結婚前愛吃零食,可為了攢錢替他還賬,懷孕期間也沒曾買過一次零食。
潘世杰想到入獄不久,母親拿著花生、小棗、熟雞蛋到監獄看他。
潘世杰問︰「佔英怎麼沒來?」
母親說︰「她在家照看孩子呢!你兒子已5個月了。」
「我兒子?」潘世杰當時一愣,爾後眼淚在眼圈里轉了幾圈。
母親說︰「孩子出生時,醫院的護士問,孩子爸爸怎麼沒來?我剛想說什麼,媳婦眼里含著淚接過去說,做買賣去了,一時趕不回來……」
母親說著,流下了眼淚……
※※※
中巴車停在了天都市,彭朝剛回到家已是午飯時間。
兒子直愣愣地站在門口,叫了聲︰「爸……」
一聲叫喚如一股無窮的力量在撕裂著彭朝剛的心。他一把抱著兒子的雙肩,淚珠滾滾而下︰「兒啊,當年,你只有8歲,如今已經長成大小伙了。」
妻子說︰「午飯就在飯店吃吧,已經定好了。」
出後,路過一家商店,兒子硬給父親買了一件皮夾克,花了2千多元錢。
彭朝剛拎著皮夾克的領子,手禁不住顫抖起來,覺得那好像不是一件皮衣,而是一件重得幾乎提不動的「金褸」。這樣貴重的衣服他怎能披得上身呢?
「我,我還是暫時不穿了吧……」彭朝剛說。
兒子不同意,彭朝剛只好穿上。
來到酒家,走進落地玻璃門,廳堂里溫暖如春,桌上康乃馨散著絲絲幽香,一盞盞水晶吊燈投下一層朦朧的光。
彭朝剛卻感覺不出舒適,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是啊,15年的鐵窗環境與此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一時怎能適應?
彭朝剛坐在那里,手腳也不知如何放。身旁的那台飲水機,讓他好奇地看了又看。
「先生!請問你們喝什麼酒?」一位服務小姐甜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彭朝剛本能地從椅子上彈起,顯得有點驚惶失措。長期以來,他已經習慣于被人直呼其名或是番號。「先生」一詞,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妻子拉了拉他的衣角,彭朝剛這才感到自己的失態。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可是脊背早已沁出了一層汗水。
吃過午飯,一家人坐上出租車直駛大街上。
出租車駛進了市政府廣場。
眼前的一切使彭朝剛驚呆了︰昔日偌大的廣場早已失去了空蕩蕩的模樣,巍峨的市府大廈高聳入雲,廣場中心的噴水池中水柱有幾層樓那麼高。廣場的上空回旋著悠揚的樂曲,再也見不到過去那單調的灰蒙蒙的大塊水泥地坪,代之以一塊塊設計新穎的綠色草坪……
彭朝剛干脆坐直身子,兩眼貪婪地望著車窗外,顯得異常興奮。
他嫌車太快,大膽地提出了出獄後的第一個要求︰「司機同志,可不可以開慢一點?」
司機側轉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會意的笑容︰「老先生,剛從國外回來過春節的吧?」說著,把車降了下來。
彭朝剛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國外、監獄,這是何等的距離啊?
「嗯?哦?」彭朝剛含含糊,算是回答,然後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了。
想不到出獄探親的第一天,就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十多年前,廣場上一幕幕的情景在他的腦中閃現出來︰
那天,他帶著幾個弟兄,手持一把日本刀,與對方展開了惡戰。他將對方的兩人砍成重傷,自己的頭部也負了傷。那失去理智的瘋狂,將自己拋入了犯罪的深淵……
走下出租車,置身于潮水般喧囂的人流中,彭朝剛覺得自己的身子有點搖晃。多年獄中生活的單調刻板已將他的性情磨得比較滯緩,他簡直應接不了那麼豐富的色彩和多變的線條,他覺得需要停頓一下。
于是,他不顧妻兒再三要陪他逛街的好意,堅持要回家。
妻子和孩子只好答應。
※※※
面包車行駛在鄉間小道上。
潘世杰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快8年了,沒有回過生他養他的家。一切既熟悉又感到陌生。
妻子到底去了哪里?孩子還認他這個不爭氣的父親嗎?
進村了,各家門口都貼上了鮮艷的春聯,鞭炮聲也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迎在門口的老母親拉著潘世杰的手,嘴欲張又合,說不出一句話。
旁邊的叔嬸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听說你回來,你爸媽一夜沒睡,蒸了你愛吃的年糕,寫好了對聯放在一邊,只等你來貼。」、「知道你要回來,今年的年貨比往年買得都多……」
「佔英,她……好嗎?」這是潘世杰進家門後問的第一句話。
大家都沒有吭聲。
潘世杰走進里屋,看著8年前和妻子一起生活時的小屋,遙遠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
他知道,高佔英是一個要強的女人,有什麼難事盡量不對丈夫說。
母親曾經告訴他,有一次,兒子半夜突然燒,渾身打顫,她抱著兒子向鄉衛生院跑去。漆黑的夜,嗖嗖的風,半路上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她摟著兒子哭了起來……
高佔英沒把這些心里的苦告訴丈夫,是想叫丈夫好好改造,早日出來。
可越是這樣,潘世杰越覺得對不住妻子。他雖然對自己的犯罪進行過反思,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做過重新判斷。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刑期太長,生活沒有希望。于是仍然消極怠工,混一天是一天。
高佔英知道後,每次都耐心地勸他,可他表面上一句︰「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背後仍我行我素。
失望至極的高佔英終于想出了一個的辦法。
這天,她和往常一樣來到第二監區看望丈夫,不過她沒有再勸。在會見室坐定後,隔著厚厚的玻璃牆,拿著話筒,她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沉默良久,潘世杰先問道。
「被你氣的。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你就是破罐子破摔。我們娘兒倆在家多不容易呀,你想過嗎?」停了一會兒,高佔英牙一咬,說,「要不,咱們離婚吧。」
「離就離吧!」潘世杰想到的是妻子生活的艱難,想到還有8年多刑期,不能再連累妻子了,于是當妻子提出離婚時,他沒再猶豫。
高佔英本是恨鐵不成鋼。沒想到丈夫的態度如此堅決。她用濕潤的眼楮望著對面的丈夫︰「你真的想離?」
「離!」潘世杰一臉堅定的表情。
高佔英沒想到丈夫會是這樣,她失望地走了。
不久,她再次來到一分監區,和丈夫辦理了離婚手續。
當法官提醒潘世杰在判決書上簽字時,呆立了幾分鐘的他才回過味兒來。他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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