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市,一座普通的居民樓。
今天是大年初一,彭朝剛早早地就起來了。
妻子問︰「今天是初一,你早飯想吃點什麼?」
彭朝剛想了想,說︰「想吃大餅、油條、豆腐腦。」
妻子笑了,說︰「今天是初一,誰吃大餅油條啊?再說那些外來打工的人都回家過年了,攤頭都撤光了,啥地方還有大餅油條賣呢?」
妻子說著,可仍然穿上外衣出了門。
過了不久,妻子就回來了,說︰「哪里都買不到,現在可以死心了吧?還是讓我搓點圓子給你吃吧,算是15年來第一次全家團圓。」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彭朝剛陡然之間緘默了。15年,人的有幾個15年?這黑色的歷史足夠他好好反省一輩子了!他想,這輩子欠下他們母子的感情債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了。
吃完早飯,兒子說︰「去看看我買的新房子吧!」
彭朝剛說︰「好!」
兒子很爭氣,爸爸被判刑後,他學習一直很用功,讀完大學後進了一家外資企業,當了一名年輕的管理人員,收入頗豐。
新房子在天都市市中心。
見是三室一廳,彭朝剛問︰「這房子要多少錢啊?」
兒子說︰「是花了5o萬元錢買來的。」
彭朝剛一听,腦子仍然無法適應。想當初,他和妻子結婚總共也只用了幾千元錢,現在買東西動輒是幾百幾千,甚至上萬,這在他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爸爸,怎麼樣,滿意嗎?」兒子-連打開幾扇還散著油漆味的門,問道。
彭朝剛覺得喉嚨有點堵塞。他突然想到︰作為犯人,他的居室是牢房,他還有什麼權利對這麼高級的居室評頭論足呢?
作為父親,他太內疚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好……」
※※※
潘世杰心里裝得最多的還是前妻和兒子。
初一一大早,潘世杰就和弟弟一起去給鄉鄰拜年。鄉親們都勸他好好改造,早點回家。
潘世杰想去高佔英的娘家看看,可他心里又有些猶豫︰去吧,已離婚了,這麼多年沒見面,說些什麼呢?再說,人家心中還有這個坐過牢的男人嗎?他又想,自己已不是那個當初不念親情、抗拒改造的潘世杰了,他有信心開始新的生活,他要用自己的全力來補償她們母子。他打定了主意。
潘世杰帶了一些禮品,來到高佔英的娘家。
孩子的姥姥見到他就流下了眼淚︰「好好的一個家,全讓你毀了。她娘兒倆今天不在,你要想見,明天再來吧。」
潘世杰放下禮品,臨走時說︰「姥姥,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潘世杰了,我減刑了,還被批準春節回鄉探親。我還會再來的,我以後會對他們母子倆好的……」
※※※
晚飯後,天完全黑了,晴朗的夜空撒著點點寒星。
彭朝剛喝了點酒,15年來第一次喝了酒。
彭朝剛的臉上泛著一層紅光,心情也放松了許多,他不禁涌出一句文縐縐卻很能表達自己此刻心情的話︰「生活是多麼美好啊!」
妻子笑了笑。
彭朝剛怔怔地望著妻子頭上縷縷白,不禁動情地說︰「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我們倆出去走走好吧?」
妻子高興地說︰「好的!」
他們沿著環城路走著。
節日的夜晚,路上行人並不多,偶爾間遠處傳來一陣陣炸響的鞭炮。在明燦燦的光暈里,幢幢大樓如水晶世界里的宮殿。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撩得彭朝剛心中熱潮滾滾。
他舒心地呼出了一口氣,輕聲問妻子︰「不是在夢里吧?我好像出國了。」
妻子說︰「這些年,天都市變化很快,我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好像每天都能感到它的變化,何況是你呢!」
彭朝剛淚花盈盈,一臉的痛苦狀。過了好一會才一字一句地說︰「生活是不能欺騙的。當初,自己頭腦昏,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妻子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在你很快就會回來了。另外,我們的兒子也很孝順。」
說到兒子,彭朝剛笑道︰「是啊,兒子有出息了……」
※※※
離家8年了,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引起潘世杰的感慨。
潘世杰擰開門,走進他和妻子共同生活過的那間房子。月光把窗戶鍍成一個個長方形的亮塊投在地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可迎接視線,屋里的陳設舊痕依然。
在收拾櫃子時,他看到自己和高佔英的結婚照。
他拿在手里,思緒萬千。雖然妻子已經離婚,但他此時的記憶卻色彩斑斕。他輕輕吹去上面的浮塵,浮塵在月光下呈現出銀色的霧狀,像如煙的往事飄散無痕。
那天在離婚判決書上簽字後,潘世杰當時還沒覺得什麼。可到了監舍,心里就毛了。
以後怎麼辦?媳婦、孩子丟了,只剩下光棍一人,沒人疼愛不說,刑期才過三分之一,還有4年呢,啥時熬到頭呀?
一分監區值班室。
「潘世杰,今晚學習你為什麼不去?」指導員問。
「我晚上沒吃飯,肚子餓。」潘世杰把脖子一歪。
「有飯為什麼不吃?」
「伙食不好……」他接著說,「我要調監!到別的監獄去!」
指導員當然不會同意。
潘世杰仍不死心,在勞動、吃飯場合對其他犯人說︰「調監不成咱就逃。」
指導員再次找他談話︰「潘世杰,因為你入獄,妻子、兒子離你而去,你已經錯了第一步。如果好好改造,你還可以記功減刑,早日回家,重新走向新的生活。你這樣鬧下去,受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指導員擔心他鬧事,派了兩個表現較好的犯人時刻陪在他的左右。
半個月後,潘世杰雖然沒什麼動靜了,但還是消極怠工。
這天,指導員把一分監區妻子離異、長期無人接見、家庭困難的幾個服刑人員召集在一起,買了點水果,為他們舉辦了一次座談會。
輪到潘世杰言時,指導員對他說︰「當初你妻子根本沒想和你真離婚,她盼著你好好改造,早點回去過日子,可你呢?哪一點對得起妻子?你混吧,看混到什麼時候算一站!」
潘世杰低下了頭。其實他凶悍、野蠻的外表里掩飾著一顆脆弱的、渴望親情的心。經過一陣沉默後,他說:「我再干不好,就不姓潘!」
潘世杰像換了一個人,每天到工地後,他第一個抄起工具,完工後又是最後一個離開。他邊干邊琢磨,並虛心向別人學習,很快就在分監區勞動比賽中獲了獎。
潘世杰減刑兩年之後,現在又獲7次記功,被評為省級改造積極分子。這樣,他還能減兩次刑,提前4年回家……
潘世杰放下他和高佔英的結婚照。
他自言自語地說︰「佔英呀,我不是原來那個不爭氣的男人了,我已經被減刑,還得到回家探親的獎勵。你能原諒我嗎?」
※※※
年初二的清晨,彭朝剛很早就醒了。
窗外,天仍然是暗暗的。他推了推身旁睡著的妻子,小聲說︰「快點起來。」
妻子翻轉身朝著他,睜著朦朧的眼,有點不解地問︰「啥事情,這麼早?」
彭朝剛極認真地說︰「你不是說今天要去買菜嗎?時間不早了,快去啊,去晚了,可買不到了!」
妻子真是哭笑不得,沒好氣地說︰「傻瓜,現在誰還這麼早去買菜啊?隨便什麼時候買都行。」說著又拉上被頭閉上了眼。
彭朝剛無奈地看著妻子,搖搖頭,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好笑,真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節日期間的菜市場,仍然是人頭攢動,各類菜攤貨物充實、琳瑯滿目。
彭朝剛跟在妻子身後,眼都看花了,他悄悄地對妻子說︰「今天讓我來買買菜,試試行不行。」
妻子笑著點點頭。
前面的攤位上堆著豆苗,綠油油的,惹人喜愛。彭朝剛站在攤位前感覺極佳地問攤主︰「豆苗幾毛一斤?」
「5元!」攤主回答得極快。
彭朝剛著實嚇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蔬菜之類的只是幾毛錢的價,5元一斤,不是已趕上肉價了嗎?
也許是他那驚訝的神態引起了攤主的好奇。攤主笑著說︰「這位老先生大概不常買菜吧?現在大家工資增加了,生活提高了,價格也就上去了,5塊算個啥?」
彭朝剛只得連聲說︰「是、是、是。」
說著,彭朝剛退到後面,拉了拉妻子的衣角說︰「這菜我是不敢買啦,還是你來吧!」
妻子再次笑了。
※※※
初二一大早,潘世杰又去了高佔英家。
遠遠地,他就看到一個8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門口。
見到潘世杰,男孩就說︰「我媽不在家!」
潘世杰從上到下打量了男孩一番,心想,這一定是自己的兒子了,于是問道︰「喲,你是強強吧!我……」他試圖向兒子解釋這幾年自己的無奈。
可還沒等他說,兒子就不悅地說:「嘁,你以為解釋就能彌補這些年你沒盡到的義務嗎?」
潘世杰立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讓我見見你媽好嗎!」
兒子和她姥姥都緘口不言。
潘世杰把元錢塞進兒子的衣兜里,又問︰「能去咱家看看嗎?」
「咱家?我們有家嗎?」兒子望著含淚的爸爸,搖了搖頭。
臨走時,潘世杰對著兒子和她姥姥說︰「我很快就能釋放回家了。無論你們信不信,我都要來補償你們……」
※※※
初四一清早,彭朝剛就準備收拾東西,他仿佛記得這天假期已滿,該回監獄去了。
妻子說︰「回監獄的日子是年初五,你忘啦!」
彭朝剛仍然不相信。等吃過早飯,他便讓妻子陪著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拿出他剛剛回家時交給的證明,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回監的日子是年初五。這下,彭朝剛才放心了。
他舒了一口氣,認真地對妻子說︰「這可是件大事,千萬馬虎不得,要對政府負責啊!」
妻子哭笑不得,說︰「瞧你,吃官司吃得呆頭呆腦的……」
※※※
初五,潘世杰早早好行裝,準備乘車返回。
他來路邊,正欲上車,兒子扶著姥姥趕了過來。
姥姥說︰「世杰,你放心回去吧,佔英說了,只要你好好的,她會等你回來!」
兒子說︰「爸,路上要小心。」
「噯!」潘世杰愁眉緊縮的臉終于綻開了笑容,他高高興興地踏上了車。
※※※
中午,彭朝剛結束了探家,又回到清河監區第二監區的大門前。
指導員笑著說︰「彭朝剛,你回來的很準時!」
當面前的鐵門「 啷」一聲被打開時,他意識到自己的余刑還有2年多。
然而這短短五天的春節探家,又使他產生了另一股思想沖動,他興奮地對指導員說︰「通過這幾天探家,我有個深切的感受,那就是生活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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