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故事 第三十三集 最後之餐

作者 ︰ 吳勇

白湖看守所。

凌晨深邃微白的陽光從鐵窗外直射進來,仿佛是在努力驅散著監房內的陰霾。

陳光余被幾名武警戰士打開腳鐐。

看守所吳所長和曹指導員走了進來。

吳所長說道︰「陳光余,曹指導員是听說你想最後見他一面,才匆匆趕來的。你有什麼話就盡管說吧。」

說著,吳所長還叫人為他端來了一盤紅燒魚、一盤牛肉、兩只荷包蛋和一碗面條。

看到擺在自己面前的豐盛的早餐,陳光余明白︰自己死刑的執行時刻到來了,這也是自己一生當中最後一頓早餐了。

他強打起精神,吃力地夾了一小塊魚,他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那兩支細細的竹筷此刻仿佛是兩根鐵棍,顯得沉重無比。

他慢慢地將魚塊塞進嘴里,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指導員,我吃下這一口,是為了感謝你對我的教育和對我女兒的照顧……」

※※※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

晚霞已經散盡,第二監區四周的田野已凝聚在一片灰??的霧氣中。

指導員把陳光余叫到值班室,嚴肅地問道︰「知道叫你來干什麼嗎?」

「我……」陳光余支支吾吾。

指導員訓斥道︰「近來服刑人員都反映,你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而且作的飯也常有夾生。為什麼?是不是不想干了!」

陳光余入獄後不久,就因曾開過飯店而被安排在犯人食堂勞動,可他並不珍惜,十分懶墮。就因為此,入獄五年了還沒被減過一次刑,他心里一直感到不滿。

他是因打架斗毆、致人傷殘而被判刑十年的,他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其他犯人破口大罵,如今這壞脾氣仍不見多少好轉。不過,他雖然對新犯人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十分傲慢,但見到民警時卻裝出一副笑臉,畢恭畢敬,這也是許多老犯人慣用的伎倆。听到指導員的訓斥,他忙表示︰「我一定注意,一定改!」

其實在食堂勞動,對其他犯人來說還是個相對「自由」的地方,而且在其他犯人看來,這里還是一個有「油水」的地方,因此有不少犯人還頗為羨慕。陳光余雖然表面上承認了錯誤,可心里卻十分不快,這也是他的一貫表現︰虛心接受批評,就是堅決不改。這不,沒過多久,他就偷了伙房的豬油和食品送給了一個同鄉犯人。

指導員查明後,把他調離了伙房,分到二組,下大田勞動。

「唉,真他媽倒霉!人要是倒霉啊,放屁都打腳後跟!」在大田里鋤著草的陳光余越想越氣,不住地哀嘆。

一旁的同鄉犯人悄悄說︰「一定是同犯尤小剛向指導員作的匯報,因為那天我們在吃東西時,只有他看見了。」

「哦?」陳光余于是懷恨在心,「這個王八蛋,我非修理他不可!」

這天傍晚,收工後的犯人排著方隊準備吃飯,他們先唱了一歌,名叫《犯罪教訓永遠要記牢》,這也是司法部要求犯人必唱的二十歌曲之一︰

犯罪教訓永遠要記牢/站起來,振作精神莫徘徊/向前看,跟黨闊步走正道/努力學習、積極改造、遵紀守法、服從管教/遵守社會公德,講究文明禮貌/黨的政策暖人心/我們決心改造好/美好前程陽光照耀

吃完飯,大家一起去洗碗。陳光余故意找茬,撞了一下尤小剛。

「你干嗎撞我?!」尤小剛很生氣。

「操,老子撞你一下又怎樣!」陳光余振振有辭地說。

「你說話干淨點,別操操的帶口頭禪。」尤小剛怒道。

「嘁,老子罵你咋啦,老子還要揍你他媽***!」陳光余說著,舉拳就打。

尤小剛已有防備,躲閃過去。

陳光余舉拳再打過去時,卻不料被尤小剛一拳打在臉上。

「算了,算了!」同犯們走上前,將他們拉開。

陳光余心里很不服氣,沒想到沒有打到別人,卻被對方打了一拳。他想,自己從來就是欺負別人,什麼時候讓別人欺負過?想當年,自己為了獨霸豬肉和豬皮市場,橫行鄉里,大打出手,方圓百里,誰人不怕?沒想到今天卻如此窩囊,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啊。

他越想越氣,于是乘大家不注意,猛一轉身,拿起值班犯人坐的木制椅子,用力向尤的頭部砸去。

只听「啪」的一聲,木椅被砸得粉碎,剛好砸在尤的後腦上。尤小剛當即倒地,不一會便停止了呼吸。

大家被這突然一擊給驚呆了。值班犯人立即報告民警。

指導員和其他民警趕到,犯醫也趕到現場。經檢查,尤犯已經死亡。

幾名民警將陳光余戴上手銬,銬上了監區的欄桿上。

「我不是故意的,這小子死了活該!我要請律師!」剛開始,陳光余還嘴硬,瘋狂地叫道。可是,半小時後,他就軟了下來,鬼哭狼嚎。

清河監區張副教導員得知消息,一小時後,他和白湖公安局的人趕到。

陳光余已嚇得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兩腿像彈棉花似的不住地打顫。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心里更是像千百個鐵槌打著,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當他被押上了警車時,他自知難逃一死,于是向指導員哭喊道︰

「指導員,求你幫幫我,救救我……我還有個六歲的女兒……」

※※※

監房內死一樣的沉靜。

稍頃,陳光余從褲縫里拿出一樣東西,這是用一角錢硬幣磨制成的小刀片,他顫抖著雙手把它交給了吳所長。

「吳所長,這是我準備等判決下來時割腕自殺用的,」陳光余說道,「想到你對我這麼好,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

說著,陳光余又夾起一小塊魚。他的上下牙齒已在咯  地打顫,他似乎已渾身如棉,沒有了一點力氣,他顫巍巍地說︰

「這……這第二口是為了感謝吳所長這幾個月來對……對我的人道主義待……待遇……」

他的舌頭仿佛僵住了,聲音也窒息了,一雙筷子掉落在地,淚水順著臉頰滾落而下……

※※※

陳光余被押送到看守所後,不僅整天不說話,而且不吃不喝。

只幾天時間,他灰白的臉上就長滿了絡腮胡子,一雙呆滯無神的小眼楮仿佛一動不動。

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他仿佛是一個失去了知覺的人,他感到自己的軀體如同沉入了大海,又如同埋入了墳墓。寂然、漠然、茫然、靡然、渾然、駭然,直到一不小心腳鐐忽然響起,他才驚覺似的醒轉過來。

他的目光也仿佛是剛從遙遠的地方模索回來似的,然後出神地向前方呆望。他像變成了一具「走尸」,生命已經枯萎。他每天只是坐坐、睡睡、站站、走走,那個橫豎只有七八步長的牢房他已經不知來回走了多少遍。

這天放風時,他遞給吳所長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準備絕食三天,然後自殺!」

吳所長沒有立即找他談話,他想,這樣可以變被動為主動。直到兩天後,他才把陳光余叫到提訊室。

吳所長沒有從正面問起,而是跟陳光余聊起了家常︰「你家里還有什麼親人嗎?他們都在做什麼?」

一句話,觸動了陳犯的心事,他終于開口了︰「我家住農村,父母都不在了,老婆已跟我離婚了,丟下一個六歲的女兒。我死了沒什麼,可我放心不下我的孩子啊!」說著,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吳所長說道︰「只要你不違犯這里的規矩,你的孩子我們會聯系給予妥善安排的。」

陳光余表示了謝意。

回到辦公室,吳所長給曹指導員打了個電話,說明了情況。

曹指導員在電話中說道︰「我們已經了解了,陳光余的孩子暫時寄養在他的一個朋友家里,我已經去信了,正等待回信。」

一個星期後,指導員來到看守所。

他告訴吳所長︰已收到回信,信中讓陳光余放心,不要掛念孩子,他的朋友會好好照料她的。

曹指導員和吳所長來到值班室,把信遞給了陳光余。

陳光余看完信,激動地說︰「指導員,吳所長,你們都是好人。你們不僅能按政策辦事,而且能夠理解人、幫助人,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死刑犯也不例外……」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幾名武警戰士走了進來。

陳光余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他的心仿佛被繩子捆緊了,又像是吹脹了的氣球就要炸裂。他極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整整衣領、拉拉衣襟,一會兒又整整衣領、拉拉衣襟,可還是禁不住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曹指導員和吳所長的面前。

他聲淚俱下地說道︰「指導員、吳所長,我們來生再見了。感謝你們對我的照顧,我多麼渴望能與你們這樣的好民警多談談呀……」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指導員的臉上充滿了嚴肅與無奈。他想,假如這時給陳光余一個機會,他也許會從此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可是,這個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假如?假如的事情永遠沒有答案。

陳光余被押上了囚車,監房內留下的是他那空洞的回音。

吳所長和曹指導員走出看守所的大門。

「這是陳光余留下的遺書。一封是寫給你的,一封是寫給他的女兒。」吳所長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曹指導員。

曹指導員將信裝進衣袋,然後騎上了自己的摩托車,這是白湖監獄分監區民警幾乎都有的交通工具。

曹指導員來到第二監區一分監區。

他走進辦公室,心情十分沉重地打開信——

「尊敬的指導員和全體民警︰當我提筆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感慨萬千。此時此刻,我有千言萬語想對你們說,可是我心里很疼,像針扎一樣疼。喉嚨里像堵著一塊什麼東西似的,想說又說不出來。我想哭,但我忍著不哭出聲來,怕驚醒同監舍的人,淚水只好往肚里吞。我就要走上刑場,結束這短暫、罪惡的一生。我是多麼留念啊,多麼想再有一次做人的機會啊!多麼不想離開你們啊!在我即將告別人間、走向刑場的時候,回憶你們對我的教育是那樣的親切,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犯罪給社會、給家庭帶來的嚴重後果,我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我對不起你們對我的教育。我多麼想有機會報答你們啊,永別了,尊敬的指導員和全體民警!

陳光余絕筆」

「娟娟女兒︰爸爸明天就要赴刑場,與你永別了。在這最後一息,我按捺不住愛心翻動。孩子,在你只有一歲的時候,爸爸就被判刑入獄,現在你已是六歲的孩子了,想到你還沒有懂事,爸爸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也再見不到爸爸了,爸爸的心像刀割一樣難受……爸爸沒有什麼留給你,最後爸爸吻吻你,希望你成為一個好孩子!

父陳光余絕筆」

※※※

指導員看完信,思緒像天邊翻飛的雲絮飄忽不定無法平靜。

恍惚中,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人生有什麼意義?

這也是許多服刑人員曾經問過他的一個問題。他記得自己總是這樣回答︰與其整天思考人生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做與不做是不一樣的。

他也許就是本著這樣的原則默默地工作著。他並不贊同把監獄民警稱為「靈魂工程師」,至少他認為自己就沒有那個水平,也沒有那麼高尚、沒有那麼偉岸。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監獄人民警察,一個熱愛本職工作的人,一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如此而已。他始終認為,對本職工作認真負責、兢兢業業的人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天已大亮,指導員緊鎖雙眉,緩緩來到監區的大門。

跨進這座大門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跨進了一個「歷史長廊」,一個個往事在他的眼前旋轉著、晃動著,仿佛就在昨天,在目不暇接之中已分不清此時充塞在心頭的究竟是怒是喜是哀是樂,也辨不明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也許全部都有,也許全都不是。工作這麼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有這種感覺,它是那樣的銳利,那樣的深刻;又是那樣的復雜,那樣的沉重!

眼前,監區的操場上,一分監區、二分監區和三分監區的五百余名犯人正在進行隆重的升國旗儀式。他知道,第二監區每逢重大慶祝、紀念活動和重要的節日以及每月的第一天都要舉行這樣的升旗儀式。此外,每周周一也將升掛國旗。

此刻,一分監區民警韓建民、汪傳杰、唐強、王方軍、何龍、徐平佇立在那里,表情肅穆;手捧國旗,正步走向旗桿的是一些熟悉的面孔︰許立新、周浩、許成安、王潔平、馬平、章海、高學文、胡景立等。

章海代表服刑人員領誓道︰「熱愛祖國,尊重國旗,改造思想,積極勞動,努力學習,重塑自我,立志成材,報效祖國。」

宣誓聲在監區的上空回蕩。

曹指導員抬眼望去,監區的旗桿上,五星紅旗正迎風飄揚。在這莊嚴的時刻,曹指導員的內心像奔騰的波濤,一霎間涌滿了胸膛。

往下看,監區大牆上的巨幅標語再次映入他的眼簾——

「告別昨天,重塑自我!」

曹指導員不禁想到︰

「新生與死亡之間只是一步之遙,正如一個人關鍵時刻走錯一步就會變成罪犯一樣。一個舊的靈魂死亡了,那麼就讓新的靈魂在這里誕生吧……」

(完)創意所有侵權必究

(5年8至12月初稿6年3至6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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