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故事 第三十五集 出獄探親(下)

作者 ︰ 吳勇

面包車行駛在鄉間小道上。

潘世杰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快八年了,沒有回過生他養他的家。一切仿佛熟悉又陌生。妻子到底去了哪里?女兒還認我這個不爭氣的父親嗎?

潘世杰下了車,又步行了幾里雪路,才來到村里。只見各家門口都貼上了鮮艷的春聯,鞭炮聲也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迎在門口的老母親拉著潘世杰的手,嘴欲張又合,說不出一句話。

旁邊的叔嬸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世杰,听說你回來,你爸媽一夜沒睡,蒸了你愛吃的年糕,寫好了對聯放在一邊,只等你來貼。」、「知道你要回來,今年的年貨比往年買得都多……」

「佔英,她……好嗎?」這是潘世杰進家門後問的第一句話。

大家都沒有吭聲。

潘世杰走進里屋,看著八年前和妻子一起生活時的小屋,遙遠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

高佔英是一個要強的女人,有什麼難事盡量不對正在服刑的丈夫說。

母親有一次探監時曾經告訴過潘世杰,有一天,女兒半夜突然燒,渾身打顫,高佔英抱著女兒向鄉衛生院跑去。漆黑的夜,嗖嗖的風,半路上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她摟著女兒放聲哭了起來……

高佔英沒把這些心里的苦告訴丈夫,是想叫丈夫安心改造,爭取早日出來。

可越是這樣,潘世杰越覺得對不住妻子。他雖然對自己的犯罪進行過反思,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做過重新判斷。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刑期太長,生活沒有希望。于是仍然在監獄里消極怠工,混一天是一天。

高佔英知道後,每次都耐心地勸他,可潘世杰表面上一句「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背後仍然我行我素。

失望至極的高佔英終于想出了一個的辦法。這天,她和往常一樣來到清河監區看望丈夫,不過她沒有再勸丈夫,而是在會見室坐定後,隔著厚厚的玻璃牆,拿著話筒,她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沉默良久,潘世杰先問道。

「被你氣的。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你就是破罐子破摔。我們娘兒倆在家多不容易呀,你想過嗎?」停了一會兒,高佔英牙一咬,說,「要不,咱們離婚吧。」

潘世杰想到的是妻子生活的艱難,想到還有八年多刑期,不能再連累妻子了,于是當妻子提出離婚時,他沒再猶豫,他說︰「離就離吧!」

高佔英本是恨鐵不成鋼,沒想到丈夫的態度如此堅決。她用濕潤的眼楮望著對面的丈夫︰「你,你真的想離?」

「離!」潘世杰一臉堅定的表情。

高佔英沒想到丈夫會是這樣,她失望地走了。

不久,高佔英再次來到一分監區,和潘世杰辦理了離婚手續。

當法官提醒潘世杰在判決書上簽字時,呆立了幾分鐘的潘世杰才回過味兒來。可是,他又覺得晚了,于是很不情願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

天都市,一座普通的居民樓里。

今天是大年初一,彭朝剛早早地就起來了,他打開窗戶,看著外面的雪景。

妻子問︰「今天是初一,你早飯想吃點什麼?」

彭朝剛想都沒想,就說︰「想吃大餅、油條、豆腐腦。」

妻子笑了,說︰「今天是初一,誰吃大餅油條啊?再說那些外來做生意的人都回家過年了,攤頭都撤光了,啥地方還有大餅油條賣啊?」

彭朝剛一臉的苦笑,感到自己的確有些荒唐。

妻子雖這麼說,可還是穿上外衣出了門。過了不久,就回來了,她說︰「哪里都買不到,現在可以死心了吧?還是讓我搓點圓子給你吃吧,算是十五年來第一次全家團圓。」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彭朝剛陡然之間緘默了。十五年,人生有幾個十五年?這黑色的歷史足夠他好好反省一輩子了!他想,這輩子欠下他們母子的感情債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了。

吃完早飯,兒子說︰「爸,去看看我買的新房子吧!」

彭朝剛說︰「你買了新房子?好,我一定去看!」

妻子說︰「兒子很爭氣,你被判刑後,他學習一直很用功,讀完大學後進了一家外資企業,當了一名年輕的管理人員,收入很高。」

新房子在天都市市中心。

見是三室一廳,房子很大,彭朝剛就問兒子︰「這房子要多少錢啊?」

兒子說︰「是花了七十萬元錢買來的。」

彭朝剛一听,腦子仍然無法適應。想當初,他和妻子結婚總共也只用了不到一萬元錢,現在買東西動輒是幾萬,甚至幾十萬上百萬,這在他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爸爸,怎麼樣,滿意嗎?」兒子一連打開幾扇還散著油漆味的門,問道。

彭朝剛只覺得喉嚨有點堵塞。他突然想到,作為父親,自己實在太內疚了,對不起妻子和兒子;作為罪犯,自己的居室是牢房,還有什麼權利對這麼高級的房子評頭論足呢?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好、好……」

※※※

潘世杰心里裝得最多的還是前妻和女兒。

初一一大早,潘世杰就和弟弟一起去給鄉鄰拜年。鄉親們你一言、我一句地都勸他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回家。

潘世杰想去高佔英的娘家看看,可他心里又有些猶豫︰去吧,已離婚了,這麼多年沒見面,說些什麼呢?再說,人家心中還有我這個坐過牢的男人嗎?他又想,自己已不是那個當初不念親情、抗拒改造的潘世杰了,他有信心開始新的生活,他要用自己的全力來補償她們母女,他要讓她們重新認識自己、接納自己。他打定了主意。

潘世杰帶了一些禮品,來到高佔英的娘家。

孩子的姥姥見到他就流下了眼淚︰「世杰,好好的一個家,全讓你毀了。她娘兒倆今天不在,你要想見,明天再來吧。」

潘世杰放下禮品,臨走時說︰「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潘世杰了,我減刑了,還被批準春節回鄉探親。我還會再來的,我以後會對他們母女倆好的……」

※※※

天完全黑了,晴朗的夜空撒著點點寒星。

彭朝剛打開電視,電視上都是「眾志成城,抗擊雪災」的報道。一家電視台報道說︰

「分析此次大範圍雨雪天氣過程的原因,據氣象專家解釋,一是受拉尼娜事件影響。二是由于大氣環流的持續異常。當前的拉尼娜事件是影響我國東部的大範圍持續低溫、雨雪天氣的主要原因。自7年8月,赤道中東太平洋海溫進入拉尼娜狀態後迅展,至8年1月,已連續六個月海表溫度較常年同期偏低o.5c以上。分析表明,這次拉尼娜事件是1951年以來展最為迅的一次,也是前六個月累計強度最強的一次。而在較強拉尼娜事件生的當年冬季,有利于中緯度大氣環流的經向度加強,即冷空氣活動頻繁,有可能造成我國東部大部地區,尤其是長江及其以北地區,氣溫偏低,降水偏多……」

看完電視,一家人圍桌吃飯。

彭朝剛又喝了點酒。漸漸地,他的臉上泛起一層紅光,心情也放松了許多,他不禁涌出一句文縐縐卻很能表達自己此刻心情的話︰「雖然生了大雪災,但生活還是美好的!」

妻子笑了︰「你這是感慨啊!」

彭朝剛怔怔地望著妻子頭上縷縷白,不禁動情地說︰「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我們倆出去走走吧?」

妻子高興地說︰「好的!」

他們沿著環城路走著。節日的夜晚由于積雪過多,路上行人很少,偶爾間遠處傳來一陣陣炸響的鞭炮。在明燦燦的光暈里,幢幢大樓如水晶世界里的宮殿。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撩得彭朝剛心中熱潮滾滾。

彭朝剛舒心地呼出了一口氣,輕聲問妻子︰「不是在夢里吧?我好像出國了。」

妻子說︰「這些年,天都市變化很快,我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好像每天都能感到它的變化,何況是你呢!」

彭朝剛淚花盈盈,一臉的痛苦狀。過了好一會才一字一句地說︰「生活是不能欺騙的。當初,自己頭腦昏,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妻子勸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在你很快就會回來了。另外,我們的兒子也很孝順。」

說到兒子,彭朝剛高興起來︰「是啊,兒子有出息了,這都是你的功勞……」

※※※

離家八年了,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引起潘世杰的感慨。

潘世杰擰開門,走進他和妻子共同生活過的那間房子。月光把窗戶鍍成一個個長方形的亮塊投在地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可迎接視線,屋里的陳設舊痕依然。

在收拾櫃子時,潘世杰看到自己和高佔英的結婚照。

他拿在手里,思緒萬千。雖然妻子已經和自己離婚,但他此時的記憶卻色彩斑斕。他輕輕吹去上面的浮塵,浮塵在月光下呈現出銀色的霧狀,像如煙的往事飄散無痕︰

那天在離婚書上簽字後,潘世杰當時還沒覺得什麼,可到了監舍,心里就毛了。以後怎麼辦?媳婦、女兒丟了,只剩下光棍一人,沒人疼愛不說,刑期才過三分之一,還有五年呢,啥時才熬到頭呀?

一分監區值班室。

「潘世杰,今晚的學習你為什麼不參加?」曹指導員問。

「我晚上沒吃飯,肚子餓。」潘世杰把脖子一歪。

「有飯為什麼不吃?」

「伙食不好……」

「什麼?伙食不好?」

潘世杰接著說︰「我要調監!到別的監獄去!」

曹指導員說︰「你不要想糊涂心事,我們不會同意你調監的,你還是好好考慮如何改造吧……」

這次談話後,潘世杰仍不死心,他在勞動、吃飯場合狂妄地對其他罪犯說︰「調監不成咱就逃。」

曹指導員再次找他談話︰「潘世杰,因為你入獄,你妻子、女兒離你而去,你已經錯了第一步。如果好好改造,你還可以記功減刑,早日回家,重新走向新的生活。你這樣鬧下去,受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為了防止潘世杰鬧事,曹指導員派了兩個表現較好的服刑人員時刻陪在他的左右。半個月後,潘世杰雖然沒什麼動靜了,但還是消極怠工。

這天,曹指導員把一分監區妻子離異、長期無人接見、家庭困難的幾個服刑人員召集在一起,買了點水果,為他們舉辦了一次座談會。

輪到潘世杰言時,曹指導員對他說︰「潘世杰,當初你妻子根本沒想和你真離婚,她盼著你好好改造,早點回去過日子,可你呢?哪一點對得起你妻子?你就這樣混吧,看混到什麼時候才算一站!」

听了這話,潘世杰有些吃驚,他懊悔地低下了頭。

座談會使潘世杰感到了很意外,更感到了一種溫馨。其實在潘世杰凶悍、野蠻的外表里掩飾著一顆脆弱的、渴望親情的心。經過一陣沉默後,他說:「我再干不好,就不姓潘!」

從此以後,潘世杰像換了一個人,每天到工地後,他第一個抄起工具,完工後又是最後一個離開。他邊干邊琢磨,並虛心向別人學習,他還在分監區勞動比賽中獲了獎。

潘世杰被減刑兩年之後,又獲六次記功,還被評為省級改造積極分子。他還能再減兩次刑,能提前三年回家……

每當回想起這些往事,潘世杰就會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放下自己和高佔英的結婚照,然後又仔細擦了擦。

他自言自語地說︰「佔英呀,我不是原來那個不爭氣的男人了,我已經被減刑,還得到回家探親的獎勵。我已經改變了,你能原諒我嗎?」

※※※

年初二的清晨,彭朝剛很早就醒了。

窗外,天仍然是暗暗的。彭朝剛推了推身旁睡著的妻子,小聲說︰「快點起來。」

妻子翻轉身朝著他,睜著朦朧的眼,有點不解地問︰「什麼事呀,這麼早?」

彭朝剛極認真地說︰「你不是說今天要去買菜嗎?時間不早了,快去啊,去晚了,可買不到了!」

妻子真是哭笑不得,沒好氣地說︰「傻瓜,現在誰還這麼早去買菜啊?隨便什麼時候買都行。」說著又拉上被頭閉上了眼。

彭朝剛無奈地看著妻子,搖搖頭,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好笑,真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大約八點多,他們來到菜市場。節日期間的菜市場仍然是人頭攢動,各類菜攤貨物充實、琳瑯滿目。

彭朝剛跟在妻子身後,眼楮都看花了,他悄悄地對妻子說︰「今天讓就我來買買菜,試試行不行。」

妻子笑著說︰「好吧。」

彭朝剛拎著菜籃子尋找著,前面的攤位上堆著豆苗,綠油油的,惹人喜愛。彭朝剛站在攤位前感覺極佳地問攤主︰「師傅,豆苗多少錢一斤?」

「七元!」攤主回答得極快。

「多少?」彭朝剛以為听錯了。

「七元!」攤主又道。

彭朝剛著實嚇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蔬菜之類的只是幾毛錢的價,七元一斤,不是已趕上肉價了嗎?

也許是他那驚訝的神態引起了攤主的好奇,攤主笑著說︰「這位老先生大概不常買菜吧?現在大家工資增加了,生活提高了,價格也就上去了,再加上雪災,七塊錢算個啥?」

「是、是、是。」彭朝剛連聲說道。說著,他退到後面,拉了拉妻子的衣角說,「哎,這菜我是不敢買啦,還是你來吧!」

妻子再次笑了。

※※※

初二一大早,潘世杰又去了高佔英家。

路邊的雪有如層層白絮,小樹也委屈地低著頭。潘世杰踏著泥濘走著,遠遠地,他就看到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門口。

見到潘世杰,女孩就說︰「我媽不在家!」

潘世杰從上到下打量了女孩一番,心想,這一定是自己的女兒了,于是問道︰「喲,你是盈盈吧!我……」他試圖向女兒解釋這幾年自己的無奈。

可還沒等他說完,女兒就不悅地說:「嘁,你以為解釋就能彌補這些年你沒盡到的義務嗎?」

潘世杰立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盈盈,讓我見見你媽好嗎?」

女兒緘口不言。

這時,女兒的姥姥走出屋子,見是潘世杰,也嘆口氣,沒說話。

潘世杰把五百元錢塞進女兒的衣兜里,又說道︰「能去咱家看看嗎?」

「咱家?我們有家嗎?」女兒望著含淚的爸爸,搖了搖頭。

臨走時,潘世杰對著女兒和她姥姥說︰「我被減刑了,我很快就能釋放回家了。無論你們信不信,我都要來補償你們……」

※※※

初四一清早,彭朝剛就準備收拾東西,他仿佛記得這天假期已滿,該回監獄去了。

妻子說︰「回監獄的日子是年初五,你忘啦!」

彭朝剛仍然不相信︰「不是吧,我記得好象是初四。」

等吃過早飯,彭朝剛便讓妻子陪著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拿出他剛剛回家時交給的證明,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回監的日子是年初五。

這下,彭朝剛才放心了。他舒了一口氣,認真地對妻子說︰「這可是件大事,千萬馬虎不得,要對監獄名警負責啊!」

妻子哭笑不得地說︰「瞧你,吃官司吃得呆頭呆腦的……」

※※※

初五,潘世杰早早整理好行裝,準備乘車返回。他來到路邊,正欲上車,女兒扶著姥姥趕了過來。

潘世杰趕緊迎了上去。

姥姥喘著氣說︰「世杰,你放心回去吧。昨天,我們把你的話都和佔英說了,她說,只要你好好的,她會等你回來!」

「真的啊!」潘世杰愁眉緊縮的臉終于綻開了笑容,他興高采烈地說,「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提前回來的,我說到做到!」

女兒也說︰「爸,路上要小心。」

听到女兒第一次叫自己,潘世杰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連日來的寒意仿佛一下子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

中午,黃燦燦的太陽光透過干枯的樹枝丫照在雪地上,花花點點。清河監區依然寒森森的,大冰凌像簾子一樣掛在大牆之上。

彭朝剛結束了探家,又回到了清河監區一分監區。

見到曹指導員,彭朝剛高興地說︰「報告曹指導員,我回來了!」

曹指導員笑著說︰「彭朝剛,你回來的很準時啊!這次探親有什麼收獲嗎?」

當面前的鐵門「 啷」一聲被打開時,彭朝剛意識到自己的余刑還有一年多。不過,這短短五天的春節探家,又使他產生了另一股思想沖動,那就是對生活的領悟。他興奮地對曹指導員說︰「通過這幾天探家,我有個深切的感受,雖然災害常有,無論是天災還是**,但生活還是美好的,我會更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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