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1月12日,潔白的雪花悄然無聲地來了,它們仿佛一點兒也不驚擾人們的夢境,輕輕地飄落下來,默默地注視著幽邈的蒼穹。那些黑色的屋頂,泥濘的田坎以及落了葉的樹木不多一會便被無私的飛雪打扮起來,大地穿上了潔白的素裝,變得格外美麗……人們還沉浸在瑞雪兆豐年的歡快之中。
然而,幾天後,像鹽粉一樣飄下來的雪花越來越大,終于變成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整個白湖監獄變成了一個銀白的世界。而清河監區周圍的一簇簇樹木都戴上頂雪白的帽子,陣風吹過,它們搖曳一子,雪花就一個勁地向下滑落,監區門前兩排民警住宿的平房也被厚厚的積雪蓋著,仿佛成了陷在鹽堆里的大甲蟲。
雪災降臨了。
這是一場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災,人們從電視上看到,中國南方的雪災更為嚴重,媒體說,這次冰雪災害有四個特點︰範圍廣、強度大、持續長、災害重。
面對突如其來的雪災,白湖監獄高度重視,迅成立了抗雪災保安全指揮部,及時啟動抗雪救災緊急預案,研究部署抗雪救災工作。他們分工負責,劃片承包,督促檢查所屬各單位和相關部門救災應急工作的落實情況。一場戰天斗地、抗御冰雪災害的戰斗迅打響。
白湖監獄各監區堅持二十四小時值班,主要負責人深入實際具體抓各項抗雪救災措施落實,形成了各相關職能單位和部門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密切配合,通力協作的局面。每天下午,總能看到廣大民警職工一同鏟雪清雪的身影。有的手磨破了,有的手上起了血泡,有的因此感冒燒,但沒有一人退出。
28日上午,降雪量不斷攀升,大風夾著雪粒生疼地打在人臉上。此時,公交車停了,出租車不動了,但卻沒有擋住廣大民警職工們上班的腳步,他們都自覺步行上班,有的步行五六公里,最遠的要步行十多公里,始終堅守著各自的工作崗位。為保證雪災期間白湖監獄交通安全零事故,白湖公安局按照分局指揮部的要求,及時設立交通疏導和事故處理兩個工作組,派出民警二十四小時守護在交通要道上,日夜巡邏、疏導、執勤,並在交通的危險段、關鍵段設立了警示牌。他們對重要路口實行交通管制,限制車輛通行,並對重要坡道及時消除雪障。在早、中、晚三個重點時段還增加警力,加強對路面車輛、人員的疏導。
清河監區成立了主管領導任總指揮的處置獄內突事件指揮中心,並對雪災期間監管安全工作提出了要求。獄政、教育改造、生活衛生等部門積極行動起來,他們深入到各監區,加大對監管場所的檢查督促力度,認真落實各項監管安全制度,確保監管場所安全穩定和服刑人員的生命安全。生活衛生科早在第一場雪來臨之時,就對各監區的物資庫存情況進行模底,並給各監區配送貯量一個月的大米、面粉、食用油、燃煤和凍肉等生活物資。他們充分利用服刑人員大會、隊前講評、晚點名等多種形式,進行廣泛宣傳防寒防凍知識,提高服刑人員自我防護和保護意識;組織人力對監區道路上的積雪進行清掃,對室內經常踩踏的地方鋪上防滑紙墊;對缺少過冬衣服的服刑人員積極模排登記,及時放棉衣。同時,采取向分監區放防病藥物、對監舍進行「燻醋」處理等措施,防止服刑人員大面積感冒生。清河監區注重加強個別教育工作,認真做好老弱病殘、新入監、家中生變故、長期無人會見等服刑人員的思想工作,緩解他們的思想壓力,並對貧困服刑人員進行救濟。
1月31日下午六時,經過幾天的激烈戰斗,被冰雪封鎖三十多公里的白湖監獄主干道及通往各押犯分監區的道路終于全線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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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沉落,一切都籠罩在莽蒼蒼的暮靄當中。在落日的反照下,清河監區的周圍顯得更加白璞璞的,雪野看來更加晶瑩而又沉靜。
吃過晚飯後,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把彭朝剛和潘世杰叫到了值班室。
曹指導員向他們宣布︰「彭朝剛、潘世杰,明天就是春節了,雖然連日的大雪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但經過大家的共同努力,道路已經暢通,所以經研究決定,按原計劃不變,你們兩人被批準春節期間回家探親。」
曹指導員曹國慶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在清河監區工作了幾十年,大專文化,還當過兵。他那烏光閃閃的眼楮上面兩道濃眉稍稍上豎,雖然眼角上已經有了幾道皺紋,卻並沒有減煞他的英武本色。作為分監區的政治指導員,曹國慶可謂十分忙碌。他不僅負責分監區民警的管理教育和執法執紀監督工作,還要組織落實「日踫頭、周分析、月模排」等制度,更要掌握犯情特別是檢查落實對重危罪犯的承包與轉化工作,此外還要做好上級安排的臨時性工作等等。
听到曹指導員的話,彭朝剛的頭腦嗡地一聲,似乎形成了一長段的空白。他愣愣地站著,本能地用兩只手掌拍了一下耳朵,檢驗一下是否哪里出了故障。
這個動作引得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都忍不住笑了。
曹指導員說︰「按照我們民族的傳統習俗,明天就是鼠年春節,在這時準許服刑人員回家探親,意義非同一般。這是監獄執行《監獄法》的一項執法行為,也是激勵罪犯積極改造的一個有力舉措……」
彭朝剛和潘世杰不住的點頭。
韓分監區長接著說︰「探親對服刑人員來說是多年改造的汗水換來的,這是監獄為你們創造一個彌補溫情、虔誠懺悔的難得時光,也是你們了解社會日新月異變化的一次良機。這次探親,從除夕之日延長到正月初五,這次獲準探親的服刑人員也是清河監區歷年來最多的一次……」
韓分監區長四十多歲,是警官學校的第一批畢業生。他是一個積極實干、沉毅果決的民警。他不僅身材高大,而且豪放爽直,給人一種信賴感。作為分監區長,韓建民不僅要組織實施生產勞動,每天向帶工民警下達一次勞動任務,還要負責檢查勞動進度、勞動質量、監督哨和工間查人,此外還要負責加班、零星勞動的安排以及上級安排的臨時性工作等等。而找罪犯談話,也是他分內的事。
听了曹指導員和韓分監區長的話,彭朝剛和潘世杰都顯得很激動,一個勁地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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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值班室,彭朝剛回到了四組監舍。
清河監區一分監區共有六個小組。一組是勤雜組;二組主要從事農業生產;三、四、五組主要從事勞務加工;六組是一些新罪犯。每個小組的監舍內都有十六張高低床,約有三十二名罪犯,彭朝剛所在的這個第四組就有將近三十二名罪犯。本書第二季的故事就主要圍繞第四組這些罪犯展開。
這一晚,彭朝剛失眠了,往事又浮現在眼前。
在監獄已經服刑了十五年的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驕橫模樣,變成了一個看來態度很是和藹的老人,盡管他的實際年齡剛過五十歲。彭朝剛原判只有十二年,後因在獄內兩次打架斗毆被加刑六年,換過兩個分監區,最後才到了清河監區一分監區。現在,他雖然余刑不多了,但畢竟在監獄里蹲了十五年,對外面的世界感到了陌生。明天,他就可以跨出監獄的大鐵門,回到那個熟識的家,與妻兒同處一室……這份驚喜,這份企盼,叫他怎能睡得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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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過了幾個世紀,天終于開始亮了。
暗淡的晨曦透進冰冷的鐵柵欄的窗里,身旁的兩個同監犯仍然睡著,那一聲跟一聲的鼾聲攪得潘世杰的心緒又亂了起來。
躺在一組里的潘世杰同樣一夜沒有合眼。被判刑十年、離家已八年的他,明天就可以回家探親了,可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在哪里呢?妻子已經走了,女兒還願意見自己嗎?他不敢肯定。
起來後,潘世杰心里有些浮躁,但他臉上仍帶著微笑,因為他是「積委會」成員,不能把情緒帶給其他罪犯。
同組的其他罪犯也為他高興,有的跟他開玩笑道︰「老潘,探什麼親呀!媳婦離了,女兒也走了,看誰去呀?」
潘世杰笑了笑,只好說︰「唉,到了家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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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上午七點三十分,彭朝剛和潘世杰月兌下囚服,換上了便服,走出了以前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清河監區大鐵門。
來到白湖汽車站,路上車來人往,滿街洋溢著節日溫馨的氣氛。他們停住了腳步,仰望著藍天、白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潘世杰說︰「我們不是一個方向,就此分手吧,祝你春節愉快。」
彭朝剛也說︰「好,我也祝你一路順風。」
兩人各自踏上了一輛面包車和一輛中巴車。
面包車在公路上急馳,潘世杰的思緒已飄向了遠方︰
二十歲那年,父母為了拴住潘世杰的心,給他娶了媳婦。媳婦名叫高佔英,過門後,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把家里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淨淨。
「好好過日子吧!」妻子望著丈夫說。她實在不想讓丈夫像以前那樣到處漂泊,整天讓人揪著心。她說,「你以前什麼都干過,可是干了幾年,不但沒攢下一分錢,還欠了一**債。」
潘世杰不服氣地說︰「等我把欠下的賬都還清,養上兩頭牛,還要做買賣。咱要做村里的富。」
一年後,潘世杰的家仍沒有一點起色,富沒做成,要賬的卻接踵而至。被貧困束縛得心里難受的潘世杰忽然想起一個財的捷徑。于是他騎著自行車來到十公里外的鄰縣入戶盜竊,一連去了三家,盜得五千多元。
潘世杰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被帶上警車後妻子送他的情景︰她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又心急火燎地追趕著警車,嘴里喊著︰「我等著你回來……」
妻子哭著念叨著不知說了多少勸過他的話,唯有這一句潘世杰听得最清楚。潘世杰想,妻子太不容易了。為了還債,她把娘家耕地用的牛牽到集市上賣了。妻子結婚前愛吃零食,可為了攢錢替他還賬,懷孕期間也沒曾買過一次零食。
潘世杰入獄不久,母親拿著花生、小棗、熟雞蛋到監獄看他。
潘世杰問︰「佔英怎麼沒來?」
母親說︰「她在家照看孩子呢!你女兒已五個月了。」
「我女兒?」潘世杰當時一愣,爾後眼淚在眼圈里轉了幾圈。
母親說︰「孩子出生時,醫院的護士問,孩子爸爸怎麼沒來?我剛想說什麼,媳婦眼里含著淚接過去說,做買賣去了,一時趕不回來……」母親說著,流下了眼淚。
潘世杰難過地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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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車停在了天都市。
彭朝剛的妻子已經等待多時了,由于天氣寒冷,他們顧不上多說話便打了的士,向回家的路駛去。
的士拐了幾道彎,來到彭朝剛熟悉的家,雖然被積雪覆蓋著,但他還是感到了一陣溫暖。因為,他在夢里不知回了多少次家了。
兒子直愣愣地站在家門口,見到彭朝剛,他叫了聲︰「爸……」
一聲叫喚如一股無窮的力量在撕裂著彭朝剛的心。他一把抱著兒子的雙肩,淚珠滾滾而下︰「兒啊,當年,你只有八歲,如今已經長成大小伙了。」
彭朝剛走進屋里,他仔細打量著,家里的陳設還基本保持了原先的模樣,只是多了幾樣家用電器。他有些慚愧地說︰「這些年,你和兒子辛苦了……」
妻子笑著說︰「老彭,已是午飯時間了,中午就在飯店吃吧。」
彭朝剛想了想,說︰「還是在家里吃吧,飯店里貴啊。」
「不要緊!」兒子爽快地說,「走,去飯店,我已經定好了。」
彭朝剛只好跟著妻子和兒子走出家門。一家人路過一家商店時,兒子硬給父親買了一件皮夾克,花了兩千多元。
彭朝剛拎著皮夾克的領子,手禁不住顫抖起來,覺得那好像不是一件皮衣,而是一件重得幾乎提不動的「金褸」。他推月兌著說︰「這樣貴重的衣服我怎能披得上身呢?我,我還是暫時不穿了吧……」
兒子堅決不同意。妻子在一旁說︰「你就穿上吧,這是兒子的一點心意。」
彭朝剛只好小心翼翼地穿上。
來到酒家,走進落地玻璃門,廳堂里溫暖如春,桌上康乃馨散著絲絲幽香,一盞盞水晶吊燈投下一層朦朧的光。
彭朝剛卻感覺不出舒適,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是啊,十五年的鐵窗環境與此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一時還難以適應。
彭朝剛坐在那里,手腳也不知如何放。當看到身旁的那台飲水機時,他好奇地看了又看,正要問這是什麼東西時,一位服務小姐甜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先生!請問你們喝什麼酒?」
彭朝剛本能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顯得有點驚惶失措。長期以來,他已經習慣于被人直呼其名或是番號。「先生」一詞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
妻子拉了拉他的衣角,彭朝剛這才感到自己的失態。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可是脊背早已沁出了一層汗水。
兒子打圓場說︰「來兩瓶‘家酒’吧,要‘和諧家酒’!」
彭朝剛喝了點酒,十五年來第一次喝了酒。
吃過午飯,一家人坐上出租車直駛在大街上。當出租車駛進了市政府廣場時,眼前的一切使彭朝剛驚呆了︰
昔日偌大的廣場雖然被冰雪蓋著,但早已失去了空蕩蕩的模樣,巍峨的市府大廈高聳入雲;廣場中心有噴水池和幾個造型獨特的雕塑;廣場的上空回旋著悠揚的樂曲,再也見不到過去那單調的灰蒙蒙的大塊水泥地坪……
彭朝剛干脆坐直身子,兩眼貪婪地望著車窗外,顯得異常興奮。他嫌車太快,大膽地提出了出獄後的第一個要求︰「司機同志,可不可以開慢一點?」
司機側轉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會意的笑容,把車降了下來說︰「老先生,剛從國外回來過春節的吧?」
「嗯,哦。」彭朝剛含含糊,算是回答,然後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國外和監獄這是何等的距離,真是天壤之別啊?
彭朝剛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了。想不到出獄探親的第一天,就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十多年前,廣場上一幕幕的情景在他的腦中閃現出來︰
那天,為了爭奪地盤,他帶著幾個弟兄,手持一把日本刀,與對方展開了惡戰。他將對方的兩人砍成重傷,自己的頭部也負了傷。那失去理智的瘋狂,將他拋入了犯罪的深淵……
「我,我想回家!」彭朝剛說。
走下出租車,置身于潮水般喧囂的人流中,彭朝剛覺得自己的身子有點搖晃。多年獄中生活的單調刻板已將他的性情磨得比較滯緩,他簡直應接不了那麼豐富的色彩和多變的線條,他覺得需要停頓一下。
妻子和兒子都說︰「我們再陪你逛逛街吧,現在天都市的變化可大了,你一定要好好看看。」
彭朝剛說︰「不,我們回家。」
妻子和兒子只好答應道︰「好吧,今天天氣很冷,回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