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往後寨退去,躲在後寨上方稍微隱秘些的山崖縫隙里,離郁泉不遠。
官兵很快漫入後寨,四處放火,見人便殺。後寨里大多是那些婦孺兒童,毫無反抗之力,一時之間淒厲的慘叫聲不斷。
清葵心驚膽戰,幾乎要站立不穩。正在此刻,卻見榔頭左手持長劍,右肩上抱了一個人,朝她走來。
此刻的榔頭,衣衫染血,卻面色沉靜。
她雖然心覺異樣,但好歹來了個認識的,便立刻奔了過去。
榔頭對她點點頭,將肩上的人放了下來。居然是郁天。
郁天此刻緊閉雙眼,看來是已經暈厥了過去。清葵趕緊翻看,似乎沒有受什麼傷。
「榔頭,他怎麼了?」
「我打暈了他。」榔頭面不改色。
清葵一愣,目光落到他微微敞開的中衣里,只見一朵白棠趴在衣襟上。她立刻將郁天護在身後,面色一冷。「你究竟是什麼人?」
榔頭肅然。「此刻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下面那些人很快會找到這兒,我們得想辦法保護他。」
「你——」清葵猶在遲疑。「你不是白棠緇衣衛的人?」
榔頭一愕。「你怎麼知道?」
「少裝了,滅這山寨的,不正有你們的一份?」她目露恨色。
榔頭眉微皺。「這件事說來話長。現在請你相信,我絕沒有參與滅寨,保護少主子才是我的責任。」
清葵朝底下往了一眼,也知道此刻已不容她細想。「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想辦法引開那些人,你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帶少主子逃走。」
「等等!」清葵忙喚住他。「我姐姐呢,她在哪兒?」
榔頭眉微蹙,終于目露掙扎。
「難道——她不會有事的!」清葵搖著頭。「她武功那麼好,怎麼會有事?」
「清水姑娘,你別急。我讓她藏了起來。」他握緊了拳頭,目露苦澀。「我——我身負責任,保護不了她……」
「別說那麼多了!」清葵厲聲。「你不是說喜歡她?為何卻在這時候放下她?」
「我——我得保護少主子。」
「好。」清葵咬牙。「你現在去找丹君。這兒有我。」
「可是——」榔頭為難地看著她。
「我會護他。」清葵面容冷肅高潔,有種不容拒絕的氣勢。
榔頭望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相信這個女子。「好,少主子就拜托你了。」
「救了丹君之後,到郁泉來找我們。」清葵沖他點點頭。「丹君就交給你了。」
榔頭走後,清葵將郁天背在背上,吃力地朝郁泉的方向挪去。下面的官兵已經漸漸蔓延向上,時間已經不多。雖然還記得郁天跟她說的話,可——郁泉中的「出路」又在何處?
她吃力地將他背進了郁泉,一路上還沒忘了查探道路。這里沒有其他的彎路,只有一條直通泉池。
重進泉池,今非昔比。
她將他放在池邊,在洞內仔細搜查,卻依然沒有能出去的洞口或是機關。唯一一處,是泉水流出來的那個一人半寬的山隙,看上去深不可測。
她站在山隙前往里探了探,能听得水聲風動,似乎的確是活路。但這縫隙很窄,要背著他一同進去根本不行。
她正在為難間,卻听得身後一聲輕語。「正是那里。」
清葵愕然回,見郁天睜著一對墨眸,靜靜地看她。
「你醒了?」她連忙回到他身邊。
「我怎麼會在這兒?」郁天只覺得後腦還有些疼痛,想不起這前因後果。「剛剛我還在前寨山門,怎麼——」
「是榔頭把你帶過來的。」清葵頓了頓。「他也是白棠緇衣衛的人。」
郁天眉頭一蹙,立刻起了身。「我得出去,那麼多官兵,他們應付不過來。」
清葵拉住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別——別去。」
郁天看著她的神情,神情漸漸生出些彷徨和悲慟。「他們——」
「別去。你不是他們的對手。」清葵低下頭。「如果連你也被他們殺了,那還有什麼希望?」
郁天靜靜地看著她,一片死寂。
「我爹娘他們,是不是——?」
清葵別開臉,閉上眼,咬牙點點頭。
他紅了眼,嗚咽了一聲,攥緊了拳頭便要往外沖。
「別去!」清葵不顧一切地從後頭抱住他細瘦的腰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郁天,你得活著,否則鄔寨主,鄔夫人,那麼多人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不,你不明白!」他的聲音里滿是絕望。「都是因為我!」
「我明白!」清葵咬牙,手臂卻勒得更緊,絲毫不肯放松。「正是因為你,你更不能有事!」
他的身體一僵,卻不再掙扎。
「郁天,活下去。連同山寨里所有人的份,一起活下去。」
這是洞口傳來噪雜聲,隱約還能听見兵戈相撞的聲音,似要朝里頭搜來。
清葵松了手。
「他們馬上就會進來。你是要讓他們的陰謀得逞,還是跟我一起離開這兒?」
郁天的身影在原地僵直了一會兒,終于緩緩地轉了過來。
那雙水墨眸里滿是刻骨的仇恨。
「我們一起,離開這兒。」
清葵望著他的眼,點了點頭。
兩人從那條山縫里穿了過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方一絲光亮。
走近了,清葵才現那是一間石室。石室頂上有些許縫隙,光亮便是從那些縫隙中透出來的。石室里布置簡單,只有一張長了綠蘚的石床,一面石桌。石桌桌面上刻了棋盤,上面還有一局未盡殘局。石床上置了只石瓶,瓶中還插著一枝紅梅。紅梅開得正好,讓這方石室多了些生氣。
「現在怎麼會有梅花?」清葵仔細端詳,才現這梅花竟然是用紅蠟雕成的。
「三年前,我偶然間現了這個地方。」郁天依然垂著眼,還沒有從滅債失親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這兒的秘密還不止這些。」
他走到石瓶前,托著它的底部轉動了一下子,只听得一聲沉重的機關啟動聲,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已被巨石封住。
清葵驚愕地望了望那塊巨石,又轉回他臉上。「這樣的機關,不會只是為了保護這間石室而已罷?」
「當然不是。」郁天從瓶中取下紅梅,手伸進石瓶里,拿出兩顆琉璃石子。隨後他又將琉璃石子往棋盤上的某兩處一按。
棋盤應聲而開,分為兩半。底下是一只木匣子,匣中收著兩卷竹簡。
「這就是你不讓我用郁泉的原因?」清葵忽然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其中還有這等秘密。
郁天拿起那兩卷竹簡,神情悲涼。
「這兩卷竹簡,一卷是記錄了這洞穴之後的山谷內陣法的破解集結之道,另一卷則是一種奇特的心法秘籍,名為‘美人譜’。」
清葵微愣。「那你可曾修習?」
郁天搖了搖頭。「我曾經看過,這心法共分五層,一層能讓人的內力成倍增長;二層令人耳聰目明,動靜敏捷,能窺四方;三層能使人看出任意武功之破綻,攻人于不備;到了四層,能納人所長,舉一反三。到了最後一層——」
「武傾天下,無人能敵。」清葵心下驚憾。
「不錯。」郁天沉眉。「可惜我現在內力不足,妄自修煉只會走火入魔。所以——」他面露懊疚之色。「這山洞的後面另有出路,若早知道有此一劫……」
「小天,這不是你的錯。」清葵紅了眼眶,握住他的手。「誰也沒料到會這樣突然。」
他默然,深呼吸,掩下痛意。「這石室後面有一條路,可以通向天女山的一個隱秘山谷。這山谷里頭布有陣法,不懂解法的人進去只會迷了路,出不了谷。」
「這就是你所說的出路?」清葵嘆息了一聲。「也不知道丹君和榔頭如何了。我之前約他們到郁泉相見,但郁泉也被那些官兵給找到了,不知他們會匿往何方。」
「你之前說榔頭也是白棠緇衣衛的人?」郁天忽然想到此事。
「不錯。他的衣服上也有一朵白棠。」清葵皺了皺眉,心下疑惑。「但他卻說要保護你。」
一面與蕭錯串通,以湖州官衙剿匪的名義混在其中實行滅寨殺人之事;另一面卻派了人特意保護郁天。
「這件事,只有見到榔頭才知道了。」郁天抬頭望了她一眼。「清葵,這一次連累了你們。」
「這算什麼連累?」清葵搖頭。「只是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她說著又紅了眼眶。
郁天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所幸還有你。」
兩人之間一次親密的擁抱,卻少了些甜蜜熱度,多了些相互支撐扶持的冷靜感慨。清葵把頭輕輕放在他的肩窩處,微闔上眼。
「我會陪著你。」
少年郁天在失去了至親之後,隱約地感受到溫暖的情意,讓他的心也漸漸沉靜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不問我?」他輕輕地說。
白棠緇衣衛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他們串通蕭錯假裝剿匪實則滅寨的原因。清葵從頭到尾沒有問過一句。以她的聰明,其實不難從他的言語中現端倪。
「這是你的秘密不是麼?就連寨主和夫人也不知道罷。」她嘆了口氣,抬起頭來。「你的父親是誰?夏武帝,還是鎮國親王?」
郁天神情莫測,松開手臂看了她一會兒。「你果然還是看見了。」
「不錯。」她垂下頭。「一次在郁泉看見你時,我便看見了。」
兩人沉默了些許時候,清葵又開了口。
「我听聞夏武帝被稱作天降聖君,正是因為他胸口有一朵青色蓮花,據說鎮國親王身上亦有此像,由此青色蓮印被視作皇室之血的象征。」
郁天的右臂上,正有這麼一朵青色蓮花。
清葵一眼便已看見,當時未往心里去。後來生這麼多事,稍作推理便已心如明鏡。他曾經掉落的那只玉蟬,想必正是他娘親的遺物,被那官員無意中帶走,又不知怎地被相關人等現,所以才招來了這山寨的滅寨之禍。
「我娘,是鎮國親王的妾室。」他說得婉轉,卻也回答了她的疑問。原來他正是鎮國親王連時棠之子。
至于他又是怎麼會落到河里被寨主和夫人所救,那一定又另有一番故事。
然而鎮國親王有怎麼會讓緇衣衛殺自己的兒子?
「我也不明白為何會是白棠緇衣衛。」郁天神色黯然。「他們的目的一定是我。沒想到我連累了一整個山寨的人,還有爹娘——」
「這件事未必是鎮國親王的意思。」清葵連忙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一切等到榔頭他們出現,必然會水落石出。」
兩人在山洞里待了許久,一直到那洞頂縫隙里透出的光亮漸漸變暗,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啟機關,重新從郁泉走了出去。
郁泉里並沒有丹君和榔頭的蹤跡。
清葵走出山洞前,拉住了郁天的手,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他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