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內,染香閣。
郁沉蓮與商清葵坐在黑檀案的一側,對面是從容慵懶地吩咐下人倒酒的連成碧。
清葵打量著宋成碧,深覺這場鴻門宴來的蹊蹺。
「不知殿下邀我二人至此,是何用意?」
連成碧的石青衣袍上繡了四爪九蟒,滿身貴氣揮灑自如的模樣早與曾經的術使不可同日而語。他揮了揮手,兩名侍酒的僕人便退了出去。
「其實本王此番返回湖州,一是為了門主之事。」他瞟向清葵,在她身上微頓,隨即又轉向郁沉蓮。「二也是為了與沉蓮公子一會。」
連成碧瑞鳳目微闔。「或者該稱你為成玉堂弟。」
郁沉蓮墨瞳微冷。「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何必這麼客氣?」連成碧笑了一聲,右手拈起酒杯。「再怎麼說,我倆也算是一家人。不僅血脈相連,而且——看女人的眼光也很一致。」
他將酒杯送至唇邊,不緩不急地飲了一口。
郁沉蓮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殿下是如何,但我與清葵,卻是曾共患難同生死的情誼,于我而言,她是要攜手一生的眷侶,遠非普通女子可比。」
清葵心下微慍,表面卻仍不動聲色。「殿下,你今兒個擺下這桌筵,不會就是為了跟沉蓮認親敘舊罷?」
連成碧的手指微僵,鳳目朝她掃了一眼,頗有些失意。
「清葵,你還真是偏心得很。罷了,如今你們二人情投意合,難不成本王就只能強顏歡笑祝二位百年好合,連酸那麼一下子也不行?」
此番話語,雖然帶了些酸,卻有放手之意。清葵心下舒緩,松了口氣。
「好罷。」連成碧將酒杯朝他們一敬。「先喝了這杯酒,本王預祝堂弟和未來弟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清葵和沉蓮對視了一眼,端起酒杯。「多謝殿下。」
三人喝過三巡,幾位僕人進來,上了幾碟熱菜。色澤清淡,口味鮮咸,大多是清葵平素喜歡的菜式。
「清葵,這里的醋溜魚片做得很不錯。
連成碧夾了一筷子魚送到她碗里。「嘗嘗看。」
「殿下,小葵她從不喜食魚肉。」郁沉蓮眉頭微蹙。
清葵點頭,還未言語,連成碧卻開了口。
「她不愛吃魚,是怕那魚刺。我特地吩咐了,叫廚房把魚刺仔仔細細地挑了干淨。」他溫然一笑。「大可放心。」
「原來如此。」郁沉蓮正沉吟,卻不防著連成碧也送了一片到他碗里。「堂弟,本王也不知你愛吃些什麼。若不合你的胃口,可要早些說。」
郁沉蓮的神情很古怪,瞪著碗中的魚片看了半響。
「殿下真是有心了。」
清葵忽覺這雅間里氣氛不對,仿佛寒從腳底起,又有熱自頭上來,冰火兩重,十分難耐。她只做入定狀,不停地吃著碗里從未間斷的菜。
郁沉蓮替她夾了一片芙蓉鮑。「慢些。」
「堂弟,」連成碧看在眼里,連忙阻止。「清葵她不能食海鮮,吃過之後會過敏出疹,這道菜還是我們兩人用罷。」
郁沉蓮執筷的手僵在半空,半響才放了下來。
他與清葵分隔許久,自然沒有連成碧對她了解如斯。
「堂弟,本王沒有別的意思。」連成碧看了看他的神色。「今後你倆相處時間還長,自然還是多知道些的好。」
「多謝殿下提醒。」郁沉蓮唇角微勾。「我自會留心。從前辛苦殿下對小葵照顧,今後由我來就好。」
「你們兩個,要說到什麼時候去?」清葵虎了個臉。「吃飯。」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頗有默契地伸手去拿勺盛湯。看到對方的動作,又不約而同地縮回了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殿下先請。」
「無妨,堂弟你先來。」
「還是殿下先——」
「好了!」清葵徹底爆。她一邊瞪了一眼,索性自己拿了勺,盛上三碗湯。
「好好吃飯。」最後這幾個字,她加了重音,帶了些威脅。
兩個男人徹底沉默,捧著自己的碗拿了勺喝湯。
清葵在桌下伸手,往沉蓮的腿上掐了掐。他手一抖,灑出幾滴湯來,隨即又不動聲色地繼續飲。連成碧瞟了他們一眼,鳳目微闔,專心喝湯。
酒足飯飽之後,僕人撤去了菜盤,收拾碗筷餐碟,端來漱口的茶水。最後送上一壺菊花茶,又退了出去。
「如今是說正事的時候了。」連成碧拿了一旁疊成牡丹形的絲帕擦了擦唇,隨意一放,鳳目端直朝向郁沉蓮。「之前本王也說了,這次回湖州也是為了與堂弟一會。堂弟的事,我也听過一些。當年華夫人所住的宅院失火,怕是有人刻意而為罷。」
郁沉蓮不語,等他說下去。
「本王以為你我二人甚有默契,也許可以合作。」連成碧微微一笑。
「合作?」郁沉蓮挑眉。「如何合作?」
「事到如今,本王也不妨同你直說。」連成碧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桌上。
此物正是一只瑩潤可愛的玉蟬,通體光滑,像是被人常年握在手心把玩過的。
郁沉蓮神情忽變,搭在茶盞上的手指一緊。
清葵將這只玉蟬拿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心下了然。想必這定是他當年被人盜走的那只玉蟬,他母親所留下的遺物。
「本王輾轉才得了這只玉蟬,如今物歸原主,也算本王的一點小小心意。」
郁沉蓮從清葵手中接過玉蟬,呼吸不穩。
「你要如何?」
「你報你的血海深仇,我亦能解開北都困境,各取所需,兩全其美。」
郁沉蓮已沉靜下來。「我已有方法能報此仇,不必借助殿下之力。」
「是麼?」連成碧笑了一聲。「我猜你是查到了一些證據?」
郁沉蓮不語。
「其實你心里應該也明白。」連成碧伸手拿了茶壺,替他倒上一杯。「僅憑那些證據,就算鎮國親王真想對付鎮北將軍,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當年鎮國親王進駐北都,為表忠誠,將手中的兵權盡數交給了父皇。後來北戎進犯,父皇將五萬精兵交予鎮北將軍手里,在擊退北戎之後,這五萬精兵便歸屬到了鎮北將軍麾下,再未收回。」
「如今他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就憑一些十余年前的證據,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他。想必親王也是顧忌這一點,遲遲未有動作。」連成碧端起茶盞吹了吹。「如今,正是最好的時機。清葵,你應該也同意罷?」
清葵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頗有些疑惑。
「話雖如此,我卻不明白殿下為何要跟沉蓮合作。」
連成碧鳳目微彎。「事情是這樣。」
當年夏武帝憑乾坤劍瑯琊寶甲帶領各路郡王和自家親弟打下這江山,被推崇為帝。天下初定後,各路郡王至各自的封地上任,上任之前,夏武帝將原本用以統領大軍的血玉龍符一分為二,其中的一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鎮國親王,並說明當龍符合二為一,便可調動三路郡王麾下大軍。
「如今二皇兄即將起事,父皇又沉痾難起,本王不欲以此事令他煩擾,故暗中集結了一些忠臣義士,欲以全力相抵。然而就在前幾日,本王得知鎮北將軍之子竟弄到了將軍的印信,正將數萬大軍從邊境分批調來,準備逼宮。」
連成碧眉頭微結。「他們有數萬人,而我們統共只有一萬上下,實力相差懸殊。為今之計,只有求助于血玉龍符,從最近的平陽郡調軍而來,從背後展開奇襲方能解此困境。」
「你是想讓鎮國親王拿出他那一半血玉龍符?」
清葵反應了過來。
「不錯。」連成碧轉向郁沉蓮。「雖然只有一半龍符,但平陽王與我母妃的家族素有交情,本王自能說服他調兵相助。」
「為何你不親自去找鎮國親王商量,反而來找沉蓮?」
「親王素來行事謹慎,在未得到確切的證據之前,他是不會拿出龍符的。然而如今形勢緊迫,等取得證據,怕是已經兵臨城下。」
「所以你是想讓我說服父親交出龍符?」郁沉蓮忽然開口。
「不錯。你是他最疼愛,也是最虧欠的兒子。你的話,他一定會听。」連成碧注視著他︰「你有自己的消息網,應該知道我所言非虛。」
郁沉蓮略一沉吟。
「殿下此番行動,難道僅僅是為了應對二皇子的逼宮?」他輕笑一聲。「怕是也另有所圖罷。」
「不錯。」連成碧毫不掩飾,大方承認。「本王的目的,想必你也很清楚。」
「我只想問,殿下預備將太子殿下怎麼辦?」
連成碧取了一只枇杷,剝皮,用小刀去核,最後送進嘴里,動作如行雲流水。
「大皇兄,自有他該去之處。」
郁沉蓮面色微冷。「為何我要幫你?」
「你不幫也無妨,本王自然還有別策。」連成碧拿了絹帕仔細地擦擦手。「只不過錯過這次機會,你要報這仇,怕是難上加難。」
郁沉蓮神情變幻,與清葵對視了一眼。
「我答應。」沉吟一刻之後,他還是作出了回答。「不過我不僅僅只說服父親拿出龍符,還要徹底參與到你的計劃里。」
「可以。」連成碧鳳眸微眯。「就這麼定了。如果沒問題的話,明日我們便出,一同前往北都。」
新婚不過三天的秦峰主動請纓要與郁沉蓮同去北都,而丹君則與清葵待在天水宮等待消息。送他們離開之後,丹君的神情頗有些悵悵。
清葵注意到了。「怎麼,才剛剛分開又舍不得了?」
「我才沒有!」丹君連忙否認,看到清葵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吶吶道︰「好罷,是有點兒擔心。」
「我也一樣。」清葵垂下眼,攥了攥從不離手的葵花鈴。「總覺得不安。沉蓮和秦峰此一去,便徹底卷入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爭斗。」
「清葵,你就不擔心連成碧他會對郁沉蓮……」
「至少現在不會。他還需要沉蓮的幫助,不會貿然對他出手。」清葵嘆息了一聲。「然而大事已成之後就很難說了。不過我在沉蓮身邊安排了隱者,還有魔門的人貼身保護,即使連成碧真想做什麼也不容易。」
「難道我們就真的就這麼待在天水宮里等?」
「沉蓮說得沒錯,北都難免會有一場戰事,我們兩個到了那兒不僅幫不上忙,還會讓他們分心。再說,我還有一件事得查個清楚。」清葵瞟了她一眼,知道她耐不住性子,心早就飛到了北都。「丹君,你也得老老實實地留在宮里,不許亂跑。我可得替秦峰看好你。」
「放心罷。」丹君拋了個放心的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心里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