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水榭里一張檀木桌,幾碟精致小菜,一壺菊花茶。桌邊圍坐三人,氣氛不同尋常。連成碧倒了茶,神情謙和,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不請自來未來岳丈大人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五官十分標致略嫌陰柔,眼神卻凌厲得很。雖然清葵長相與他無甚相似之處,但兩人間有一種難言默契和親密,確像一家人。
連成碧仔細地觀察過尹岳丈臉龐和後腦,並沒有易容痕跡。但他之前跟郁沉蓮一起夜闖王府,如今又突然找上門來,不能不令他生疑。
他思量片刻,溫言道︰「尹伯父,晚輩一直想上門拜訪,正式向伯父伯母提親,奈何清葵她總不肯透露她家鄉所在,才耽擱至今,還請伯父不要見怪。」
「尹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想得倒美。」
連成碧一愣,清葵連忙解釋道︰「我爹意思是,我們家鄉很遠,想去沒那麼容易。」
「原來如此。」連成碧恍然。「無論多遠,晚輩都該前去以表誠意。尹伯父,不知跟您一同來到北都那位郁公子身在何處?」
郁沉蓮不知所蹤,成了壓在連成碧心頭一塊巨石。活生生兩個人,怎麼會只剩了一個?明明已經吩咐看守城門官兵嚴加盤問搜查,卻依然沒有郁沉蓮影子。他只好寄希望于尹春身上,卻又不知道這尹春底細,以及他跟郁沉蓮聯系。
「尹春」瞥了他一眼。「你找他做什麼?他早已經離開北都了,難不成你還想追他回來?」
「伯父說笑了。」連成碧並不尷尬,依然維持著他那番春風拂面般笑意。「我與沉蓮公子曾有過數面之緣,私底下對他十分欣賞。只不過——」
他看了一眼清葵,而後者正有些疑惑地望向他,等待他後面話。
「只不過沉蓮公子似乎還對從前事難以釋懷,對晚輩也有些誤會,所以……」他面露遺憾,嘆息了一聲,頗有種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溝渠無奈感慨,逼真動人。
連成碧捉模著之前對郁沉蓮所做那些事,想必這位尹岳父也一清二楚,難怪對他這般不待見。但清葵如今心在他處,岳父大人也無可奈何。萬般計策,攻心為上。他決定慢慢博取尹春好感,想辦法抹去之前所做那些事,最好能顛倒是非,贏得他信任。
「尹春」手攥著茶杯,雙目垂落牙關緊咬。清葵悄悄移動腳上鳳頭鞋在他小腿上踢了踢,他這才勉強吐出一句話來。「還真難為你了。」
「我倒沒什麼,只是怕清葵憶及往事心中難過。」連成碧溫柔地望向清葵,輕輕捉住她執筷手背。「當年清葵為了沉蓮公子飽受苦痛,至今想起,還令我心生不忍。若說對沉蓮公子沒有怨言,那是假。但如今我只希望清葵能忘記過去,過得開心些。」
連成碧說這些話,初衷是令尹春知道郁沉蓮曾經有負于清葵一事,但說到後頭也確多了幾分真情厚意。都說謊話最高境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這番表白倒是把這境界擴到了極致,連清葵與「尹春」听了,心中都難免有幾分感慨動容。
清葵心內復雜,表面上卻滿臉感動,回握住他手指。「我知道——你待我好。這些年若不是你陪在我身邊,我怕是早就撐不住了。」
這兩人脈脈相望,一旁「尹春」胸中卻滿是酸楚內疚。雖然他心里清楚清葵是刻意將計就計做出這樣反應,但這些話也恰好刺到了他藏在心中多時心結和隱痛。尤其是此刻被連成碧提及,令他加倍難堪,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反應,抬眼望著清葵,怔愣不言。
連成碧看他如此反應,還當他是听到這樣因緣受到沖擊難以接受所致,連忙安慰道︰「伯父請放心,過去事已經過去,今後晚輩定會好生照顧清葵,不讓她受到絲毫委屈。」
披著尹春外皮郁沉蓮回過神來,迅地調整了狀態。對愛人要如同春天般溫暖,而對陰險情敵則要讓他嘗嘗臘月嚴寒。
他斜睨了連成碧一眼,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先是輕輕吹了一口,蹙了蹙眉又放了下來。「是麼?我怎麼听說王爺最近要娶王妃了?王爺要娶這個王妃,似乎不是我們家小葵吧?」
清葵聞言,差點兒沒忍住笑出聲來。他似乎正在漸漸進入角色,這種故作嚴肅模樣與尹春惟妙惟肖,也難怪尹二爹喜歡他,還叫他扮作自己,大概也是現了他有這樣搞怪天賦?
連成碧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伯父,此事實乃不得已,晚輩對清葵也解釋過了。娶妃不過是權宜之計,清葵已生懷有孕,她孩子必定是我長子,今後她也會是我唯一正妻,只是晚輩還需要些時間。」
「你是說——她懷是你孩子?」「尹春」眯了眼,煞氣四溢。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搶他老婆不說,如今連孩子也要一並接收了?還真是夠貪得無厭。
連成碧依然誠懇道︰「請伯父諒解。」
清葵見這情形不妙,立刻夾了一只雞腿送到「尹春」碗里。「爹,你不是最愛吃雞?來,多吃點兒。」
「尹春」面對雞腿哭笑不得,表面上依然一本正經。既然她要用雞腿來塞他嘴,他也只能暫時放棄對情敵嚴酷打擊。
偏偏此時連成碧好心地替他夾了一筷子蘑菇。「伯父,試試這個。」
「尹春」看也不看那些蘑菇,冷淡道︰「我只愛吃肉。」
考慮到父女兩許久未見,一定有些私密話要講,連成碧將尹春安排在水榭北面客房里居住。清葵對此十分滿意,送他走時候甚至主動挽了他胳膊。連成碧依依不舍地走出水榭,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你父親似乎不太喜歡我。」
「他對誰都那樣,你不用理會。」清葵笑了一聲。「他會慢慢了解你。」
連成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會盡力讓他接受我。不過——」他神情略顯怪異。「像他這般年紀,還是少吃肉多吃蔬菜比較好。」
清葵走回水榭,正好看見從門邊收回身體作正襟危坐狀「尹春」。她帶著笑意,意味深長道︰「二爹,听到沒有?你未來女婿建議你要多吃蔬菜少吃肉。」
郁沉蓮一怒,把她扯了過來,低聲道︰「‘未來女婿’?」這語氣里滿是威脅。清葵挑眉,示意他小心說話。這水榭里到處都是耳目,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處偷听他們交談,偷窺他們一舉一動。他只得放了手,仍做慈父狀,拉了她手到一旁坐著。兩人眉來眼去,偏偏說話卻不逾雷池。
「小葵,這些日子過得可好?」他用手指在她手心勾畫,寫下了「想你」這兩個字。
清葵會心微笑,回道︰「還不錯。」在他手心寫「我也是」。
表面上看來正是一副父慈女孝畫面,言語中也無甚異樣,但兩人卻已在手指間將要說話都說了個明白。只可惜不知暗線在何處,受盡拘束。清葵靈機一動,把他帶到了水榭浴房里。這兒四處封閉,不用擔心會被人偷看,但也不可呆太久,否則更加惹人懷疑。
剛進浴房,郁沉蓮立刻伸手把她拉進懷里,唇急切地落下。清葵原本已勾住他脖子,但一對上那張尹春臉,頓生異樣,隨即避開了他唇。
郁沉蓮很委屈,雙目出無聲控訴。清葵幾乎可以想到他要說什麼——難不成真是新歡勝舊愛,連踫都不讓他踫了?
清葵無辜地搖搖頭,指了指他臉。讓她對著這張尹二爹臉親下去麼?總覺得是在**。郁沉蓮明白了她意思,頓覺後悔。然而要恢復容貌至少需要半個時辰時間,在這等充滿危機地方恢復容貌更是危險,他只得放棄這念頭。
一臉失落郁沉蓮坐在浴池邊,垂頭喪氣。愛人在眼前,他這個正主不能親不能踫,那個惺惺作態情敵卻能光明正大地跟她親密來去,這是什麼世道?
另外一邊,連成碧也很煩悶。郁沉蓮沒了蹤跡,這個尹二爹更是查不出來歷,難不成清葵這一家子都是山精林魅,查不出來龍去脈?
這還只是開始。連成碧萬萬沒有想到,在接下去日子里,他要接近清葵簡直是難如登天。每當他與清葵稍稍靠近些,未來岳丈大人那猶如冰稜子視線便鎖定在了他身上,仿佛護食狼,令他坐立不安左右為難。他想盡辦法討好,卻也只換來冷言冷語。
女婿和岳丈,果然是天生冤家。連成碧無奈感嘆之下,只能斂起性子與未來岳丈保持距離,連帶清葵水榭也去得少了些。
這樣小心翼翼日子過了沒多久,一個轟動大夏消息令連成碧轉移了注意力。應夏武帝邀約而來月氏王終于抵達北都,與病危夏武帝密談了一次。密談之後不久,夏武帝支撐不住,撒手人寰。
夏武帝臨去前,留下兩道旨意。其一,令三皇子連成碧繼承皇位。其二,將前太子妃和前太子長子文啟交予月氏王,由他帶到月氏加以照料。這二道旨意相當令人深思,眾官員紛紛揣測,莫不是夏武帝認為三皇子成碧繼位後會容不下文啟,這才把孤兒寡母交給了月氏王照顧?
連成碧心願得償,皇位已穩穩在手,只是這二道旨意叫他如骾在喉,十分不快。幾位心月復重臣里,杜乾負責準備新皇登基儀式,尉遲凜與穆千秋則趕到攝政王府,恭賀連成碧心願得償。
「恭喜王爺,即將坐擁江山,穩坐龍椅!」尉遲凜容光煥,聲音洪亮,仿佛將要坐上龍椅人是他。
穆千秋察言觀色,見連成碧神情隱隱不快,問道︰「王爺是否為了先皇二道旨意煩惱?」
「不錯。」連成碧沉聲道︰「父皇這番舉動,分明是擔心本王會對文啟出手,這才將他們送到月氏。如今輿論嘩然,本王決不可在這時對文啟做什麼。然而他一旦去了月氏,便更難解決了。有這等隱患,叫本王如何安枕無憂?」
尉遲凜不解道︰「他們兩個孤兒寡母,能做什麼?」
「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雖然文啟如今只有九歲,卻難保將來不會被人利用,以護長之名意圖謀反。王爺這江山得來不易,不能在這一刻心軟。」穆千秋沉吟道︰「尉遲將軍,以老夫看,這件事只能靠你來解決了。」
「靠我?」尉遲凜微訝。「如何解決?」
「王爺不妨頒布一道指令,讓尉遲將軍護送文啟與月氏王返回月氏。」穆千秋向來老謀深算,夏武帝意旨一出,他便已開始思考對策,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場。「行至半途,難免遇上盜匪。將軍便趁機——」穆千秋右手筆直如刃,做了個砍手勢。「斬草除根。」
連成碧鳳目微閃,轉向尉遲凜。
尉遲凜思考了一瞬,隨即抱手道︰「微臣願依先生所言,為吾皇除此心月復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