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佔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楮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願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麼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楮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听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事,祖父可並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餃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麼地方踫到什麼人,談些什麼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麼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劃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麼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麼,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舌忝著嘴唇,稱贊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鑽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里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帶了那麼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願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麼硬算什麼?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蘿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楮所看到那種捉模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後,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楮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听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後,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模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後發痴。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麼,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干淨衣服,相貌卻並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麼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楮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麼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願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淒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願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
九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里,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麼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里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麼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听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麼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麼的,從城里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可是眼楮里象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後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麼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致青年,象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里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麼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麼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麼。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麼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婦煮飯嗎?」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劃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麼,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贊美酒又象贊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十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听听,便可听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里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佔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于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麼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里。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里,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里種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月兌去,到河里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于當地小財主的產業。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楮,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十五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後,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干!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只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後來,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只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楮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听。」
老船夫問︰「是什麼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听咧。」
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贊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听老船夫口氣那麼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里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家伙听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麼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麼,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苦以為听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
「不是那麼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
這里兩人把話說妥後,就過另一處看一只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只從對河取齊的船只,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只船佔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只船中間便又有一只超過了並進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于河街人所劃的一只,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里找尋黃狗,一面听人家正說些什麼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麼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雲,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雲二老親口說嗎?」
「我听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楮對著河里,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火發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听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听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听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面踫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
「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只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听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干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于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只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贊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
于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十一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只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麼樣。」來人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個白發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听著遠處竹篁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楮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里,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里泄出的鐵汁……耳朵听來的,眼楮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里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楮,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听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痴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果著兩只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麼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里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听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听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于是進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于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楮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麼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話,為我要城里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麼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怎麼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麼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里的貓頭鷹,聲音不動听,要老運氣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溫暖的谷倉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麼,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運氣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運氣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