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理醫生,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的相信並且希望自己的存在是〔特別的〕,那種毫無特征,主動要求平淡,企圖不牽連進任何事情,不對任何人或物產生情緒乃至感情的活著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為出城的道路已經被封閉,所以我能夠留下來。
回到偏殿,這里很凌亂,幸子她們離開的時候根本來不及收拾。
我不相信也不希望自己是特別的,自己,無論外表或是學習的成績一直都很普通,沒有固定喜歡的東西,也沒有固定討厭的東西,除了比別人更頻繁的去醫院和吃藥,我的生活是安靜而簡單的,即使是努力擁有的東西一旦失去了也可以無動于衷,這似乎很平和,卻是根植于冷漠和譏諷深處的一種平和,本質上,我就好像一個空的匣子,是我自己主動的排空了自己。
成為小竹以後的我呢?
那個人,以〔父親〕的名義強勢的介入了我的生活,他將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方式一件件的放進了原本打算要空置的匣子里。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在我的眼楮里,紫色已經比任何其他的顏色都要悅目了。
跪坐在有些凌亂的房間里,第一次,我第一次真正的不知所措起來。
因為必須壓抑著緊張的情緒,身體和心理都感到極度的疲倦,我沒有食欲,睡不安穩,無法正常的思考,就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心理暗示這一次也失去了作用。
連續兩天,我足不出戶的待在偏殿里,由?暫時充當我的侍從。
第三天的早晨,我醒來,?將早餐端進來,我抬頭仔細的看了看他,有些奇怪,這個人在送我回來後竟然還願意听從我的命令。
主殿里的弓鳴聲不分晝夜的響著,不僅僅是二條院,其他的地方,整個京都,那些不得不留下來的皇公貴族的府邸中也都晝夜響著弓鳴聲。
馬上就要到六月了,天氣越來越悶熱。
我剛剛洗了澡,正在擦干頭,一名侍從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皺了皺眉,側身擋在我的前面。
那侍從伏在地板上,聲音顫抖著稟告說宰相君剛剛昏倒了。
藤原道?的房間里散著一股酸腐的臭氣,因為空氣不流通,即使燒再多的薰香也無濟于事。
宰相君面朝下倒在地板上,旁邊拉弓的武士全都面色慘白的看著我。
我走過去,蹲,將宰相君翻過來。
再過去看寢台上的藤原道?,他的臉色蠟黃,眼楮緊閉。
一名侍從勉強定了定神,說早些時候,好不容易從醫寮請來的醫師,在看過藤原道?之後,說已經沒有辦法救治,可能一個時辰,也可能拖幾天,可能死得很簡單,也可能要經過一番痛苦掙扎,現在,即使能夠請來道行高深的法師來念咒,但
雖然說是沒有救了,醫師倒還是留下了退燒的藥和止吐的藥。
這個時代,沒有青霉素,沒有疫苗,沒有血清,瘟疫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伸出手,輕輕的放在藤原道?的額頭上,其實,當我走進這個房間,當我的眼楮看到他,這幾日始終在躁動著的情緒立刻平靜了下來。
正想著,他突然的睜開眼楮,看著我。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十分困難的說出話,口中,舌頭腫,結著白色的舌苔,舌尖一片鮮紅,出的聲音嘶啞而模糊。
‘宰相君病了。’我回答他。
他直視著我,眼楮紅腫,眼神有些遲鈍。
我的指月復安撫的摩擦著他額頭上的皮膚,也直視著他。
‘出去,你不要待在這里。’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狠命的推開。
我沒有摔倒,?從後面抱住我。
藤原道?瞪著我們,一分鐘之後,他的眼楮又重新閉起來,一動不動的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覺。
藤原道?每隔一會兒就會醒來,有時候看到我就要趕,有時候甚至認不出我。
他不停的嘔吐,一次一次,仿佛是要將身體里所有的內髒和血肉都吐出來似的。
他什麼都不肯吃,僅僅喝水,可是無論喝下去多少,他的皮膚始終干燥,嘴唇也始終干裂。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病癥,我無法阻止他們鳴弓,也無法阻止他們喂他喝符咒的灰。
他會死嗎?
一直以來,我都在想著要離開這個人,離開他在我周圍營造的環境,因為他太強勢,因為他身邊暗涌不斷的權利旋渦,我對這種充滿了矛盾、虛偽、爭斗、陰謀、陷害和背叛的復雜生活沒有要求也沒有興趣,是的,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我只要呼吸著自己的空氣,只要一點點小小的快樂就足夠了,所以我必須月兌離這個人,因為他會帶來麻煩和危險。
我是自私的人,真正的自我主義,徹底的功利主義,我看著藤原道?,眼楮里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他會死嗎?
要做些什麼的話很勉強,因為我不是醫生,而且這個時代什麼都沒有。
我要?去統計家里現在一共有多少人,有多少已經感染了疫病,地窖里儲備的食物有多少,大約可以維持多久,水源是否干淨,我將能夠想到需要知道的問題全部列出來交給?。
紙門全部拉開,讓空氣流通,精致的石庭院里架起了一個專門煮沸水的巨大鍋爐,換洗下來的衣物和被褥都要放在水里煮過,這些都是基本的常識,然後呢?
要讓他吃東西,肉湯,補血的東西,米,雞蛋,蘿卜,山葵,黃豆,蜜糖,酒,每兩個時辰吃一次。
要讓他出汗,出汗是排毒,多蓋幾層被褥,我房間里的虎皮地毯拿過來墊在最下面,將石頭燒暖放在他的腳後面。
要讓他排瀉,那也是排毒,派人去典藥寮拿瀉藥。
我想,不論是什麼病,總歸是身體里有毒素,只要能夠排出來,身體大約就能康復。
他掙扎得很厲害,不斷的將食物打翻,將被子掀開,他嘔吐出來的東西里開始有血絲,流淌出來的汗水將白色的里衣都染成了黃色。
為了方便喂食,我吩咐他們將所有的食材放在一起煮成濃湯米汁。
偶爾,我會過去看一看宰相君和其他四個染病的下人,他們被集中在兩個房間里,按照同樣的辦法治療。
因為通往外面的路被封閉了,沒有地方可以買到豬肉和豬肝,我吩咐?將家里目前僅有的一頭牛宰了。
第六天,藤原道?的腋窩和大腿內側各長出了一個腫塊,不小心踫到的時候,他會疼醒,然後劇烈掙扎。
腫塊必須出膿開裂,我記得看到過幸子貼黑藥膏,于是吩咐?派人去典藥寮拿敷膿的膏藥。
白天和晚上,我已經不去區分了,一有時間我就在藤原道?的旁邊睡一會兒。
他安靜睡著的時候,如果我醒著,我就為他擦洗身體,先用醋和酒擦一遍,再用清水擦一遍,小心翼翼的仔細的擦拭,上一次我這麼用心照顧的人是我自己的孩子,現在是父親,臉、耳朵的後面,頸項、肩、胸月復、背脊、胳膊、手指、腿、腳趾,每一寸皮膚都擦拭過後,再為他清洗和梳理頭,長長的像緞子一樣的頭,雖然很麻煩,但我不舍得剪掉。
我知道,他有的時候是醒著的,只是不願意讓我知道,我知道,我現在所做的事情都讓他感到憤怒,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還因為這種難堪和丑陋的樣子不得不暴露在我的面前,因為知道,所以做這些的時候,別人都不許靠近。
腫毒疼得厲害的時候,他會忍不住出一點聲音,如果當時他的神智不清,他就會拼命掙扎,為了不讓他抓破腫塊,兩處涂了膏藥的地方都用很厚的軟布一層層扎起來。
宰相君和那幾個染病的下人也先後長出了腫塊,其中有熬不住疼的,狂般的嘶吼掙扎,我吩咐?將他們堵上嘴綁起來。
第十七天,藤原道?身上的兩個腫塊不斷的長著,現在已經長到乒乓球的大小,上面的皮繃得緊緊的,有些青。
大部分時候,他都處于一種昏迷的狀態,沒有一點意識,即使眼楮睜開了,也什麼都沒有看見,我不知道這是在好起來還是更加惡化,我只能繼續做我能夠做的。
?看著我的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我躺著無法入睡的時候,就靠在他的身上睡,有時候我們就這樣相互倚靠著睡半個時辰,然後各自驚醒。
弓鳴的聲音一逕也沒有停止過,現在也已經習慣下來,不再覺得吵鬧。
我很累,非常累。
第二十天,有一個染病的下人死了。
透過簾子看到外面天空中飄蕩起焚燒尸體的黑煙的時候,我無意識的咬破了嘴唇,一股腥甜的氣味咽進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