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地向藤原道無表示出憂慮,他認為那個孩子的想法古怪並且危險,竟然問他為何藤原氏沒有弒君篡位這樣大不敬的問題。
確實,藤原氏即使將天皇圈養在後宮,即使操縱著天皇的廢與立,即使流放過上皇或暗殺過皇子,但始終,他們只是臣下,僅僅篡權,而絕對不會篡位。
不是沒有野心,藤原道無黑沉、波瀾不興的眼楮里,一絲譏諷稍縱即逝,自古至今,從高麗,從唐土,或說現在的大宋國,各種漢文的典籍、聖人學說、史書、策論、詩集等等都完整無缺的傳到大和,只除了《孟子》一書,明面上的說法是,凡運載這本書的船都會遭遇風暴而沉沒。當然,這些都是謊言,大和的土地上並非沒有一本《孟子》,只是被禁止了。因為《孟子》一書從正面論述了武王伐紂,也就是以臣弒君這樣的例子,若是讓這本詭辯之書在大和流傳,那麼,將來必定會出現一些賊臣亂子仿效,認為如果有理由就可以篡奪天皇正統並神聖的皇位。所以,本身即天神的天皇,這個國家萬世一系的主君,下令駐守大和的八百萬神靈降下神威,在海上卷起颶風,將所有運載《孟子》的船只顛覆。這些,都是統治編造的謊言。
很多公卿大臣都讀過《孟子》,他們或許不敢想,或許無法理解弒君篡位是合理的。但任何人,如果處在藤原氏的位置上,就不可避免的會產生極端的野心和,他們沒有徹底的自立為皇,不是不想,也不是懼怕神威,而是不能,因為大和雖然名義上是一個統一的國家,但地方的權力實際上仍然把持在各大氏族的手中。沒有能力動全面戰爭來改變這種局面使朝廷中央集權的藤原氏,也只好妥協,擁護所有人都一致承認的天皇,而自己甘為臣下。
那個孩子會對菊地直言那種‘大不敬’的問題,是因為無知,因為他不知道藤原氏目前所掌握的權利是多麼徒有其表,藤原道無想著,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轉瞬,又變成懊惱,他覺得自己對那個孩子太過關注了,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要了解的更多,這讓他很矛盾。
菊地說,那個孩子可以說話,卻不肯說話,是否需要請醫師來看一看,藤原道無對此不置可否,也許,一個殘疾的子嗣更符合他的要求。
外面那些愚蠢、無聊的貴族特別喜歡听別人的,他們對藤原道無的私生子好奇的不得了,但只有源氏那個臉皮厚的家伙敢用避忌改道這樣的借口闖入藤原道無的府邸一窺究竟,卻還弄出了謠言,說那個孩子行狀粗鄙,不懂禮儀,笛子吹得很糟糕。
藤原道無對那位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戚也很無奈,他大概可以猜想當時的情景,那個孩子肯定又吹奏了什麼古怪的曲調。
禁中一系列的讀經會、法會等佛事結束,返回二條院後,藤原道無吩咐菊地讓那個孩子隨意的吹奏笛子,不要干涉,因為,他覺得那種古怪的曲調尚可以听,另外,他也不需要不準備培養出一個真正的繼承人,接著,他又命宰相君將那個孩子的物品都搬到隔壁的偏殿,寵愛嗎,這並不困難。
二月,菊地去奈良,藤原道無閉籠在家,這段時間,他親自教導那個孩子漢字和書寫。
通常,年幼的孩童在他面前多少都會有些拘謹,即使是那幾個兄長家的小公子也無一例外,但這個孩子不會,他安靜,自然,第一次將他抱在懷里,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仿佛一踫就會壞掉似的細小脆弱。至于學習,他學習的度其實很快,只是學得既不在意也不專心,常常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楮里總是帶著一種乎年齡、游離事外的嘲諷和冷漠。
所有人,都認為他對自己的私生子極為寵愛,竟放在身邊親自教養,甚至還賜予其嫡長子的姓名和地位,那些公卿大臣漸漸的不再向他提出聯姻的要求。
正歷二年,三月初三,始終厭惡藤原氏的?融法皇離世,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權力更替,攝政關白藤原道隆非常強勢的清理了朝廷上?融法皇一派的官吏。
漢人有一句話叫做‘合久必分’,一個氏族任其壯大,在展的過程中,勢必會出現分支,然後,要麼內部相互傾軋,留下一支為主,要麼因為勢均力敵而各自向外謀求展空間。藤原氏這一代,因為各種原因,藤原道隆的一支跟藤原道長的一支之間的爭斗已成定局。
藤原道無作為他們的ど弟,沒有參與其中,始終保持著一種中立的態度,當然,那絕非善意的表現。
一直以來,藤原道隆和藤原道長對待藤原道無都相當寬容,可是,隨著藤原道隆的身體越來越差,雙方間利益的沖突越來越大,他們對藤原道無模稜兩可的態度也就越來越不耐煩。藤原道無很清楚,自己那兩位兄長總有一天會迫使自己做出一個二選一的決定,他更清楚,自己的決定是什麼。
四月,某一方運動的結果,天皇對藤原道無說,將你那個孩子送到宮里來當殿上童子吧。對貴族子弟而言,成年前,能夠在御前走動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但藤原道無斷然的拒絕了,因為這與他的計劃相左。當時,天皇顯得很驚訝,而在場的公卿大臣大多都認為這位藤原氏內大臣一定是失去了理智。
接下來的日子,二條院閉門謝客,對外宣布,藤原道無在西院的佛堂閉籠,抄寫佛經。
端午,五月五日,那個孩子失蹤了。
藤原道無獲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並不在二條院,他匆忙的趕回府邸。
主殿的廳堂,宰相君等一干近侍都跪伏在地上,藤原道無眯著眼楮掃了一下,是巧合嗎?正好是這一天,原本安排在那個孩子身邊的影武士?一郎受他差遣出去辦事。幸子,是他在最初就送到小倉山的親信,她將這一天內所生的事情一件不漏的向他呈報。
幾天後,一名侍從被排查出來。
是的,那個孩子是自己不需要的子嗣,是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處理掉的棋子,但這並不代表別人可以任意的動他的東西,更甚至于是在他的府邸中。
藤原道無克制著怒火,正式的通過衛門府、兵衛府、檢非違使在京都及京都周邊的地區搜尋那個孩子。隨著時間的過去,一個月,兩個月,他變得異常焦慮,同時,也越來越理智,他知道這正是一個機會,所以一開始就沒有設法隱瞞、掩飾、私下尋找,而是宣揚出來,大張旗鼓的尋找,因為這正是一個機會,放棄那個原本就只是作為棋子的孩子,雖然在時間上略有些提前。
是的,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抑制不住的憤怒、焦慮。
七月二十日,有商人密報,說音羽山的一名僧侶正在為一串紫色的勾玉尋找買主。
二十一日,影武士先行潛入清水寺,下午就傳來了確切的消息,但當天京都城內掛起了暴風,阻擾了他的行程。
皇宮內,承明門東西廊、建禮門、弓場殿、左近陣、前軒廊、日華門御輿宿、朝集堂、應天門東西廊三十間等多處地方皆有損壞,而左京和右京普通人家的房舍更是大半顛倒,傍晚,鴨川河堤略有破損,河畔大水。
二十二日上午,藤原道無到清水寺,連續多日的矛盾、自我爭辯令他煩躁不耐到了極點,現在,他只想要立刻見到那個孩子,無論作為什麼,無論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