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的視線,不著痕跡的從藤原伊竹的臉上轉到藤原道無的臉上,他微微揚了揚嘴角,垂下眼簾。
現在這個時節,春意恰到好處,藤原道無穿著二藍的直衣跟柳色的縛腳褲,面前,一尺高的髹漆梨木棋台上,深深淺淺的翡翠棋子已經布好局勢,他的手中拿著一冊棋譜,慢慢翻過一頁。
‘我听說你準備遷去九條的別院?’源氏問。
京都九條的地方,很少貴族在那里建宅第,大部分現在仍然是荒地,?草和菖蒲漫生。
‘法師認為,九條的方向嘉吉。’藤原道無連眼楮也不肯抬一下,語氣平淡的回答。
旁邊的被褥中,藤原伊竹不知不覺的沉睡著,他的皮膚瑩白,烏黑筆直的頭堆積在臉龐。
源氏在心里嘆息,‘你有沒有想過,送他到高野的金剛寺,養在佛前,也許……’
高野的金剛寺在紀伊國,因為遁世離俗而受到推崇。
藤原道無皺了皺眉,眼楮里掠過某種尖銳的情緒,他也不掩飾,直視源氏,聲音低沉,‘我不會送他去寺院。’
源氏移開眼楮,顯得若無其事的問︰‘你這樣可以嗎?’
藤原道無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疲倦的笑容,‘他會醒來的。’
幸子和幾個原本在偏殿的侍女,被禁足,藤原伊竹的情況,只能由宰相君傳達。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就像被生生的從心頭挖掉了一塊。
她不知所措的悔恨,每天,天上的佛,如果能夠用她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她也願意,只要能夠救醒她的小公子。
每天,她從宰相君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宰相君搖了搖頭,擔憂的看著幸子。
比起幸子,也許,宰相君更擔心藤原道無。
日復一日對著一個沒有反應的人偶,大人身上所展現出來的那種安定和平靜,讓人畏懼。
有侍女議論小公子的病癥,牽連到椿夫人,這些話被大人听到,命人杖責那名侍女。如果不是因為現在這種時候,宅內忌諱死人,那名侍女的下場,可想而之。
大人說,這件事跟椿無關。
但謠言並沒有因此止住,大家心里都在懷疑,小公子的情況確實是像被什麼人用巫術魘住了。
當幸子從宰相君的口中听到這種謠言,她突然笑起來。
‘巫術?大人有沒有派使到小倉山?’
幸子拉住宰相君的衣袖,仿佛被什麼追趕著,急切的問道,宰相君呆了呆,答是。
在古代,邪馬台立國的地方,留守著一支傳承原始巫道的巫女部落,她們自稱是天宇受賣命的後裔。
三月,已丑日,一名巫女被悄悄的迎進二條院。
藤原道無的態度很冷淡。
他信仰佛教,對巫道或神道不置可否。
另外,當初,他跟藤原伊竹生母之間的短暫經歷,很糟糕,所以,他對其後的那支巫女部落也全無好感。
這次,通過小倉山傳信,卻是無法之法。
巫女的面容有紗籠遮住,她將竹笠的紗掀起來。
兩名中年祭司,垂端坐在巫女的後面。
整個國家的巫道和神道教都要听憑天皇的命令,現在在御所為天皇服務的巫女,其始祖,是菊理媛命。
藤原道無曾派暗侍前往九州和大和平原,那支顯然是不為皇族所用的巫女部落,無跡可尋。
黎明,正殿後面的石庭院,風將篝火吹得 啪作響。
巫女穿一件紅色的水引,讓藤原伊竹穿黑色的。
藤原道無將藤原伊竹抱到祭台上,他小心翼翼的將藤原伊竹額前的散撥開。
巫女的臉上用朱砂畫出咒符,她的頭上以葛藤為?,胸前掛著銅鏡,一手持八握之劍,一手持竹葉的束。
兩名跟隨的祭司,敲響金鑼和鼓。
鈴聲,在空中,撕裂開一道縫隙。
黑暗若有形質。
巫女一邊唱一邊跳,歌聲和舞蹈漸漸瘋狂︰
「天之御翳啊,日之御翳啊,
今我為日神之子,背負日神之威,禮祭神?,
上曰神啊,下曰?啊,
你逢此凶惡,他們送你到夜見之國,關閉了其他世界,
天曰神啊,地曰?啊,昭布森列,
你告之罹痛,神?弗忍荼毒,然後讓你回來,
天之御中主神,國之常立神,降臨,
荒魂、和魂、幸魂、奇魂,降臨,
你已經死過一次,再出生,然後月落而日升,
天開晴啊,日月照光,及奉護……」
那是一種欣喜若狂和恍惚的狀態,那是死亡和重生的儀式。
歌聲和舞蹈遽然停止。
巫女在火中投入米與水、鹽、酒、蒜、樺木皮、血液與唾液。
火影重重,她取出八根泛著黑色光芒的骨針,挑一點膏脂,灸燒骨針的頂端。
再猛烈的跳?,再拍擊逆手,巫女將八根骨針分別刺在藤原伊竹的頭上、胸上、月復上、股上、左手、右手、左足、右足。
黎明,第一縷日光,巫女撤下骨針,端起一盞濃黑的藥汁遞給藤原道無。
藤原道無平靜的看著她,他抬手,接過藥盞。
這是毒藥,他知道,雖然不是致死的毒藥,卻會損害身體。
巫女說,這種蛇毒是必須的,你自己決定。
最重要的事情,他最希望的事情,藤原道無走到祭台上,目光深邃、冷酷、狠歷。
他親手,喂藤原伊竹喝下去。
在喜悅的巔峰,他整個人靜止、僵直。
是他最希望的事情,是最重要的事情,是的。
血從藤原伊竹的鼻孔和嘴角溢出來。
他慢慢睜開眼楮,沒有全睜開,眼簾半闔著,睫毛微翹,眼眸,像琉璃珠子,清澈見底,單純的反射著火光。
那雙眸子,一如湖水,瀲灩。
高野︰
高野山和比睿山上的寺院群,是日本山岳佛教的兩大中心。
邪馬台︰
一說為‘大和’的日語音譯,其立國的地方,至今仍存在著爭議,有說在九州,也有說在大和平原。
巫女︰
在最傳統原始的巫道,或說薩滿中,巫女不是祭祀,她們從精神世界接受某種天賦異能,支配自然,善用或惡用神靈,鎮魂,治愈疾病,招福除災,通常,在巫女施行咒術的時候,會伴隨著強烈的頭痛、嘔吐、關節和背部疼痛、精神疾病或失明等癥狀。
水引︰
包裹住儀式或祭祀對象的一種絹做的衣服,裝飾有紙符咒,這種衣服不上漿,水洗後直接貼在石壁上晾干。
對了,第68章中的八道大雷,參見〈古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