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多年前,元明天皇將都城從藤原京遷移到更北面的奈良,仿照大唐國都長安,按比例縮小四分之一興建。
第四天下午,我們到達平城京平城為奈良的古稱)。
羅城門前,一群穿著各色衣袍的官員和貴族平人必恭必敬地迎接我們。
車列駛上將近七八十米寬的朱雀大路,道路兩旁栽種著柳樹和銀杏,銀杏樹的葉片最近剛剛開始轉成金黃。
藤原騎馬,帶著幾名侍從,隨駐守奈良的官員去交割公事,安排那二十幾車為中宮御產而準備的供奉物和三百名兵衛府府生的暫寄居處,我和我們自己的行李則直接前往藤原氏在這邊的宅邸。
除了規模大小,奈良給我的最初影響,跟京都差不多,皇宮同樣坐北朝南,同樣沒有城牆,格局同樣猶如棋盤,道路筆直,街區方形,分左京、右京、條和坊。
藤原氏在奈良有多處宅邸,我們這次要住的這座位于左京二條二坊上,佔地四町,叫做東二坊邸。
我下車,腳步略微虛浮,上前,我搖了搖頭,自己走兩步,緩過來。
東二坊邸的管家出面接待,為我準備的殿室是西翼協殿。
看得出這名管家是藤原氏的老人,他不多言,對待我的態度很親善,各種安排十分妥當。
抵達沒一會兒,天空忽然急遽的暗下來。一滴兩滴,雨很快傾覆,淅淅瀝瀝地順著屋檐掛落,就像一連串冰凝水晶的珠子。
藤原還要很久吧。今天晚上肯定有歡迎地酒宴。他雖然不喜歡那些。卻不得不參加。
指揮著下人將浴桶和熱水運進內室。立起屏風。調水溫。
我揮了下手。要他們都退下去。
當皮膚接觸到熱水。不論我是否願意。這具身體里積累地疲倦。一次全部泄露出來。毛孔啊神經啊還掙扎著不肯松弛。我很深地吐息再呼吸。刻板地深呼吸。這麼虔誠地做著。仿佛確實能夠將那些陳腐地排出體內。伸手。扶著浴桶邊緣。下巴擱在手背上。閉上眼楮。
簡直是不可思議。此刻。我地靈魂平靜安寧。我地心里卻正源源不斷地涌出一種樂觀地情緒。抑制不住也不想抑制。每一秒鐘。我都想微笑。
頭向後仰。長像浮萍般飄散。慢慢睜開眼楮。微笑。藏在瞳眸中。
听到擊掌聲,眼簾低垂的走進內室。他的視線避開我,往浴桶里添熱水。
從浴桶中出來,穿上白色生絹的里衣,頭用細紗棉布拭干,窗戶沒有全關攏,外面雨濺落地面地聲音非常清晰,細細的雨流,清脆冰涼的雨聲。
我有些冷,沒有睡著。趴在被褥上。留下一盞燈走出房間,我知道。藤原回來,我知道,他走進協殿的殿室,我知道,他抱起我,我知道。
習慣,有時候需要很多年去養成,有時候,僅僅三夜。
東二坊邸地主宅呈品字形分布,依次為前殿、後殿和兩翼協殿,次日,我醒來,在後殿藤原的寢台上。在去春日神社和興福寺還願參拜之前,必須先在家中潔身謹行,這就意味著今日及以後的數日,都不會有人來打擾,也不需要外出應酬。所以,藤原此時還睡著。
我害怕吵醒他,一動不動,只轉著眼楮打量四周,這間殿室的結構、室內地擺設和裝飾大氣古樸,講究,卻不著痕跡,隔斷室內空間的五連扇紫檀屏風,上下兩端鏤空成花紋,中間分別雕刻著喜、怒、憂、思、恐五種臉譜。
外面還在下雨,因為關著門窗,雨聲變得有些遙遠。
十三歲的孩子已經不再合適跟父母同寢,而我們理所當然,我理所當然地靠近他從他的身上汲取體溫,他呢,他從我這里得到了什麼?如果說我對藤原抱有一種復雜的感情,他對我呢?是始終獨獨屬于他的孩子,特殊的永遠的留在他的身邊,可那並不是被保護著,實際上我是被禁錮著,拋開所謂地氏族將來,他要怎麼解釋?這何嘗不也是一種復雜的感情?
我無聲地笑起來,皺著鼻子眼楮,嘴角微微上揚,我不貪心,絕不。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藤原躲在東二坊里安靜簡單的生活,雨時停時落,我毫不在意,天空陰沉,刮大風,這些,我全都不在意,能夠影響我心情的事情,至少這幾天,都不會有。
東二坊主宅的庭園,整整齊齊地鋪著一條青石小道,小道蜿蜒,曲徑幽深,旁側,有各種樹木搭配成景,也有小橋、架空地渡廊、淺池、引水的空竹筒等等,這里很多樹木我都叫不出名字。
藤原似乎真的沒有事情要做,一天下來,我陪著他練字,抄寫佛經。
偶爾不下雨,我們坐在屋廊上,看管家支使手下人清理庭園里的落葉。
奈良曾經是七朝天皇的都城,這里除了有皇宮,還有皇陵,至今仍然是全國第二的政治、宗教和文化中心。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後,很長一段時間,各地每年稅收中的第一批貨物,要先由使送到奈良的皇陵前供奉,再運回京都。
這種儀式般地程序大概只保持了六十多年,後來被徹底廢除,逐漸地,奈良與天皇的關系疏離,天皇居住並執政地地方被固定在平安京。這之後,奈良尚且聞名的,是建立在那里的眾多寺院和神社。
因為有供奉藤原氏氏神的春日神社和藤原氏的氏寺興福寺,藤原氏兩百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經營奈良,隨著藤原氏在朝野的力量越來越龐大繁盛,春日神社和興福寺在奈良的地盤也越來越擴大增加,現在,可以說,奈良幾乎等同于藤原氏的家鄉,氏族內部的學堂勸學院也辦在這里。
你想進勸學院學習嗎?藤原驀地問我。
不想,我直視他,斷然拒絕。
他這麼問我是因為還沒有忘記源氏以前的提議,還是因為愧疚?我有些心痛,苦澀地微笑,不知道該說他狡猾還是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