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一七五)斷緣

作者 ︰ 曲甲

下午的天色陰沉,還下著些濛濛的小雨。

蘇湄正走在校園的路上,因為本周要交一篇作業,所以即便是雨天,她也是打著了一把油布傘從宿舍里走去藏書館尋些資料。

鐵制的馬蹄敲得石板地面地作響,錯落的馬踏聲雄健而有力,到了身後近處卻逐漸地放緩,蘇湄無需回頭便可大致猜到是誰來了。果然,馬車于她身旁嘎然而止,唐棣撐著把傘從車上下來,然後便默默地走在她的身邊。

自年初一的湖畔逃跑後,蘇湄就再也沒見過他,這二十多天的時間總算是安安穩穩地過去了,若是被死小子知道有這麼個人存在,那還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可學總是要開的,課總是要上的,唐公子要「偶然」地與自己遇上,可又有什麼辦法?

「呼。」蘇湄暗自吐了口氣,她見到他就深感緊張。

唐棣很奇怪地半天不發一言,黑傘下的臉龐看不出喜憂,眼神也是直愣愣地盯著腳前的路面,好像他從車上下來真是為了散散心,走走路的。

現在是上課的時間,這段路上看不到什麼學生。路旁栽種著幾棵榕樹,也許年代許久的緣故,樹冠生得極大,從繁茂的臂枝上垂下了一縷縷長長枯枯的榕樹須,時常會擦到行人的頭頂。

終于還是蘇湄先開口了,不過她實在是找不出來什麼話說,只好憋出一句︰「唐公子,新年好。」

唐棣側過頭來,望著她微笑︰「嗯。蘇姑娘也新年好。」他的笑有個特點,那就是會微微地皺起眉頭,這使得他的笑容似乎與人格外地不同,帶著一種成熟的魅力感。

「我這里還有兩顆糖,你吃不吃?」說完心中就大叫後悔,自己居然說出了這麼傻的一句話。但既然說了,蘇湄也只得從兜里掏出了那兩顆糖,攤在手里給他選。

兩顆糖,圓不弄東,外包花紙一紅一綠,顯示著口味上有所區別。唐棣楞了楞,說了聲謝後便撿起了那顆綠色的,然後剝了糖紙放進了嘴里。糖粒入口,傳來一股薄荷的香味,精神為之一振。

「在夫子廟,我看到你們兩個了。」唐棣抬起了頭,看著不遠處。那里有一顆老槐樹,歪著脖子矗在路邊。

「啊……!」蘇湄剛把那顆紅紙的糖放進嘴里,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城隍廟的那一晚所見仿佛是歷歷在目,她的幸福作狀,他的肆無忌憚,這一切都幾乎要令他吐血,「我不明白。他的年紀好像很小,只像是你的弟弟。」

蘇湄最怕別人拿年齡說事,聞言就是腦袋一昏。讓那小子帶著面紙出去,可他就不听,這下可好,給人抓個正著。可老帶著面紙也不是個事,總得想個更為適用的辦法來才好。阿圖曾半開玩笑地跟她說過自己應該是一百七十歲了,雖然她從來都沒信過,但此刻卻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強自笑答︰「他只是看起來年少點,實際上可是不小了。」

唐棣臉色有些發白,從歪脖子樹那里收回了目光,轉過頭來說︰「我知道他叫趙圖,是海外歸民。他也曾經是你的學生,你還常在晚上給他補課。」

「你怎麼知道?」蘇湄幾欲暈倒。他是如何得知阿圖曾是她的學生的,還知道補課?

唐棣低下了頭,艱難地說︰「我不瞞你。第一次見到你後,我就遣了人去蝦夷……」

「你!怎麼可以……」蘇湄驚聲道,同時又心中惱怒了起來。

她曾經把他想得太好。可這些貴族總是會這樣去在乎一個人的過往,在乎一個人的背景,恨不得能掘地三尺,不象那個小子只會掏心窩子。

「我不懂。」他還是第一次象這樣盯著她的眼楮,拋開了儒雅,帶著嚴厲的迫視,進行著質問。可只不過數息,卻又萎頓了目光,用著傷感的語調道︰「不過,若是你肯離開他,我……」

蘇湄臉色慘白,一咬嘴唇快走了幾步似要逃開,但中途卻停住了並轉過了頭來,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著,說︰「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公子懂嗎?」

唐棣聞言一呆,蘇湄這兩句話乃是出自屈原的《天問》,意思是問天地之初的起源問題。這種形而上學的問題他是沒鑽研過的,他生平所學所愛的只是致用之道,只得答道︰「在下不懂。」

「因何生雨,為何起霧?潮起潮落,又是何故?」蘇湄面色稍霽,移開了目光,伸出了手去接那傘外的細雨。

「棣不知。」唐棣額頭隱隱見汗,他不可能用一些神話傳說去解釋這些問題。

「獸血為紅,樹血為綠;少年黑發,老者白頭。請問公子能解否?」她摘下了一段榕樹須,卻發現須睫里滲著的居然是白汁,想到自己剛說過「樹血為綠」,便趁他沒注意趕緊扔在地上。

「棣還是不知。」唐棣只覺得後背之上已經滲了一層的汗水,想不到這平素溫婉含蓄的蘇湄一開口就把他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世人不知天地成因,卻仍生存其間。不知雨霧成因,卻知雨里舉傘,霧中探燈。天地之大,奧妙萬端。先賢尚無法道盡其理,何況公子乎。緣起緣滅,因循無償。湄與圖因緣而聚,雖不明為何,但卻知兩情相悅,終生無悔。就算是遭世俗冷眼,也是顧不得了。」蘇湄回過臉來再次正視著他,語氣坦然且義無反顧。

唐棣漸漸地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了頭去慚愧地說︰「棣明白了。」

這樣沉默了一陣後,唐棣終于抬起頭來,恢復了他素日的灑月兌神態道︰「蘇姑娘是欲去藏書館吧。」

一百多步之外,這條彎曲小路上,被榕樹遮擋住了的盡頭便是藏書館了。

「嗯。」蘇湄點了點頭。

「那就讓棣再送蘇姑娘一程可好?」心中雖然是說不出的痛心,但他素以君子自詡,

死纏爛打可不是他的教養。他是想借著這段小路,來給自己的「緣」做一個了斷。

蘇湄明白了他的心思,垂下了眼瞼,歉然道︰「嗯。那湄就多謝公子了。」

一條短短的小路,斷了一個人的「緣」,卻將另一個的心情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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