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三六三)望東樓

作者 ︰ 曲甲

憑欄處,北風嗚嗚嘶嚎,鵝毛雪舞揚紛飛。

七層閣樓外的天地漸漸地沒入雪白,天色越來越昏,四野愈發蒼渾如晦。遠處那條葉兒河早已封凍,在民居與田野中逶迤向北,蜿蜒晶亮得如玉帶,將皚皚兩岸分為兩半。

雖然心中曾祈禱了無數次,但正月底的西伯利亞是不可能不落雪的,如每日朝陽都會升起一樣,在它該來的時候還是來了,而且照這勢頭,恐怕還得連下數日。

夏循暗嘆一聲,轉身拉開身後的移門走入閣屋,將一團夾雜著雪花的冰涼空氣帶入暖房。

地面上鋪著厚厚的淺色絨毯,頂與四壁都以原木為飾,清爽又一塵不染。屋子正中擺著一具四方的黑色矮茶案,四個蒲團擺在四邊,黃色僧衣的國師雪渡與一身戎裝的世子夏玄正襟而坐。茶案面上,炭爐燒得正旺,其上的茶釜口正微微冒著熱氣。

二十八年前,夏循才二十二歲,遠比今日的世子年輕。也是在這麼個雪天,恰逢雪渡帶著三名師弟來到新鎬,他一見傾心,敬為天人。苦求其留下而不得,便立于庭外雪地里一日一夜,終于感動了這名神僧。

三十二年的臥薪嘗膽,便是為了今日舍命一搏。勝則報百年深仇,敗則永墮地獄,成神成佛,在此一舉。

「下雪了。」夏循說了這麼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便在案前坐落。他今年五十歲,模樣清瘦,細眉眼,給人一股文弱之感。

「公父,請用茶。」夏玄將早已倒好的一盞綠茶送他身前。

夏循自詡一生中做了兩件最為自豪的事情,其一就是留下了雪渡,其二就是生了這麼個兒子。雪渡所學極雜,除了深通佛法,一身武技通天徹地之外,還精研兵法韜略與治世之學,涉獵諸子百家、星相卜卦之術,更通達東西方風土人情,識六國語言。夏玄于五歲拜在了雪渡門下,得這位明師的悉心教授,也自學得了一身傲人的本事。

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夏循笑道︰「是國師所珍藏的鳳凰茶。」

「正是。」雪渡答道。他今年五十七歲,可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而已,獅眉虎目,金黃色的眼瞳中流露著洞察人心的深含,謙和的微笑中透著寶相莊嚴。

夏循將茶盞放下,手指輕叩案面,發出「篤篤」的輕響,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每逢緊張或是猶疑不決之事總是情不自禁地如此。他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有時做了決定還會反悔,每逢大事發生就會通宵睡不著。可是他有三個最大的優點,一是自知之明,二是識人之明,三是用人不疑。這三點揉合起來,就將臣子們的才能發揮得淋灕盡致。

「公父無憂。」夏玄猜出了父親的心思,道︰「正月底落雪乃是在意料之中,無礙我軍後日開拔。」

夏軍的計劃是︰沿著葉兒河北上,抵達與飲馬河的交匯處,然後再順著飲馬河向東南行軍,奇襲安平。安平是蘇國第二大城,位于蘇國國都登封的北面,與登封一樣,也是建于飲馬河畔。

葉兒河在前元名為也兒的石河,飲馬河在前元稱為亦馬兒河,因原來的名稱蒙元味道太濃而改為現名。

夏軍之所以選擇在正月底出發是因為西伯利亞的氣候與地理的原因。每逢三月底以後,飲馬河上流開始解封,但中下游河流尚處于冰封,所以上流的水會將下游的河域灌注成水域或沼澤,大軍在此期間無法通過。若要等中下游河流完全解封,那就得四月以後。可飲馬河沿岸蘇國建有小型城堡,每逢四月後就加強了戒備,以防北方的森林部落或夏國的進攻。因此,若要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現在安平城下,就只能在正月出兵。

冬季行軍乃是北疆用兵大忌。廣闊的西伯利亞氣候變化無常,一日或數日之內氣溫也許會突降到令人畜無法承受的地步。若是遇上極寒,大軍多半就會悉數凍死。要從新鎬出發,在酷寒的雪地里行軍二千四百里來遠襲遙遠的安平,這是種瘋狂的行徑,只有瘋狂的人才想得出來。

可做出這個構思的並非是個瘋狂的人,而是坐在夏循對面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國師,並深得了世子的贊同。按照預定的計劃,後日世子就會帶著國府的三萬精銳禁衛軍出發,去遠襲安平。同時,西線一帶也會抽掉出來五萬府兵移去東線,于正面方向著蘇國國都登封展開進攻。

府兵無法擔任冬季遠襲這種重任,唯一可能完成這個任務的只有近衛軍了。近衛軍是國師與世子訓練出來的精兵,曾以寡敵眾大破俄國喀山精銳軍團,可說是強勁,其中將領多有雪渡的弟子,唯听國主與世子的調遣。

听了世子的無礙之說,夏循微微點頭,再問︰「深林人那邊如何?」

「深林人」泛指居住于飲馬河與葉兒河北方流域的民族,主要是韃靼人和愒人,以森林采集、狩獵與捕魚為生,因居于森林深處而得此稱呼。

「惕古部的麻陀已送來了二子為人質,黑楊部的白敦也送來了一子一女。」夏玄答道。

這些韃靼與愒人在遼闊的北方以部落的形式散漫分布,各有數萬人,每個部落數百至數千人不等。惕古部與黑楊部分別是韃靼與愒人部落中最大的,麻陀與白敦正是兩部的首領。

深林人每年都要向南方的夏國與蘇國交納「皮毛稅」,皮毛稅便是一定數量與一定等級的皮毛,以換得兩國允許他們在北方居住。

這次大軍出動不但要經過他們的居住地,沿途要取用他們為大軍所準備好的干柴與木炭,而且還需要他們借著每年開春向安平供奉皮毛稅的理由詐開城門。為了這次即將來臨的大戰,夏循許諾麻陀與白敦,事成之後封他們兩個分別為北方韃靼人與愒人的管領,成為夏國正式的附庸,每年對深林人所收取皮毛稅也歸給他們。

「其中可會有詐?」夏循問。

夏玄決然地搖頭道︰「如今北方深林人多半已昄依我佛,他們是不敢欺騙國師的,何況還有人質在我手中。」

深林人原來信奉的是薩滿教。雪渡來到夏國後,第一件事就是興建金輪寺,廣收弟子,遍傳金輪佛教,且派人長期深入大山、森林與沼澤之中,渡化深林人。如今,北方的深林人已多半改信了金輪佛教,視雪渡為佛祖的使者,其所到之處皆虔誠膜拜。

金輪佛教乃是雪渡自創的一種宗教,綜合了佛教與薩滿教的教義,講求渡化世人,廣受夏國百姓信奉,其與傳統佛教一個的顯著區別就是可以吃肉殺生。

「荒木家準備得如何?」夏循又問。

「登封圍城之日,就是荒木家忍者大開殺戒之時。」夏玄不動聲色地說。

荒木家原是和州的忍術世家,因武宗的遷民之策而被舉族遷往北疆,後逐漸輾轉遷移到此地並在夏國出仕,專門為夏公培養忍者。為了此次東征,荒木家從數年前就開始在蘇國部署武忍與體忍,雖然殺不得國主蘇闔,但殺幾個重臣大將用來制造混亂卻是可能的。

荒木家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技,就是培養體忍。體忍,顧名思義就是以或男色為誘施行謀殺的忍者。

看到世子沉穩且信心十足,夏循心中暗贊,這個兒子自小就遇事不驚,處驚不變,自有股頂天立地的氣概,問道︰「安平城里有多少門火炮,可足夠攻取登封所用麼?」

「據探子所報,城內目前有十斤重型長炮八門,八斤長炮十三門,八斤與六斤炮合計三十一門,十二斤曲炮二十五門,加上其它各種火炮合計一百二十門有余,足以用來攻下登封。」夏玄如數家珍地回答著,又補充道︰「兒臣上午送別韓公子時,已得其允諾出力,韓國的援軍可期。」

安平是蘇國煉鐵與制作兵器的基地,其國絕大部份的火器都產于此。夏國遠襲安平,只能輕裝疾行,無法攜帶笨重的火炮,將來所有的攻城火器都得取之于安平。

看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貼了,夏循望向雪渡,後者點頭道︰「此戰已是萬事俱備,只需一個稍稍和緩的天氣,我軍就定能取下安平,然後馬不停蹄,直取蘇都。蘇都登封既下,逼得蘇闔寫下降表,蘇國全境便是夏公囊中之物。」

既然國師這麼說了,自己信靠了他一生,這一次也必定要從他。夏循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半面黑色的令牌放在案上。夏玄也同時掏出另外半面,兩兩合上,只听「喀嚓」一響,相互餃扣著組成了一面完整的令牌。上面刻著一只威風凜凜的金虎頭,便是調動近衛軍的虎符「近衛令」。

拿到了虎符,夏玄對著父親與師傅微微躬身,站起身來退了出去,底樓的大殿中正有一幫將領在等待著他去發號施令。

屋內就剩下了兩個人。夏循揉了揉額頭,帶著疲憊道︰「國師,孤自去年以來就開始有力不從心之感,也許是該隱退了。」

雪渡豎起單掌唱了個佛號︰「阿彌陀佛。夏公的身體無恙,只是心神用之過度而已。或者過了這個冬天,到了春暖花開之時,夏公又會覺得精神百倍。」

夏循無可奈何地笑笑,說︰「孤自十八歲繼任夏公之位,至今已三十二年,實是有些心力憔悴。孤欲傳國位于世子,國師以為如何?」

「阿彌陀佛。」雪渡再唱一記佛號,閉目沉思稍許,然後睜開那對金色眼瞳,悠然道︰「世子縱橫捭闔于外,夏公當守成于內。如此五載,夏國可興也。」

這麼說,自己就還得在國位上再熬五年。夏循苦笑道︰「國師之言,孤自當從之。」

注︰登封—新西伯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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