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三六*四)皇帝的疑惑

作者 ︰ 曲甲

正午的天空晦暗如同黃昏,細雨濛濛地揚落,讓諾大的宮廷在蕭瑟中更添幾分清冷。

養心殿後的悠長游廊只有皇帝一個人在散著步子,空廓的廊道與四下的靜幽令人倍感寂寥。廊外是濕漉的鋪磚地面,因年月已久又少人行走而暗帶著股青苔色,越是偏僻處越是明顯。年代總會殘留下許多東西,小如磚上難以抹去的苔痕,大如這個國家中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

已經快到了正月底了,但遠征軍還未出發,這讓民間開始出現了一些質問的聲音。朝廷于九月就得到了美洲的敗報,當即就下了戰備令,可四個多月過去了,北洋那邊還推說著尚未做好準備。誠然,大軍起行沒那麼容易,大炮、彈藥、軍械、糧草、帆裝、索具、木桶等等都需要齊備,但朝廷的出兵令頒發之前,戶部所呈清單上就表明了北洋在長崎的軍需庫里,各種物資一應俱全。何況在出兵令頒發之後,長江與沿海的貨船便源源不斷地又將各種軍需與補給運往長崎。四個月過去了,那里的物資應該堆積成山了吧。

海軍的出征不象陸軍,需要一大堆輜重兵跟著後面運送給養,只要物資備齊全了,往船上一裝便成行。那麼,北洋那幫人倒底在磨蹭什麼呢?

以大宋的國力,出動一只十七萬人的海、陸軍打場征戰,還用得著這般地艱難,這般地費周章嗎?

南洋與美洲總督府創于武宗時代,當時還沒有北洋,只有一個名為應天水師的前身。到了睿宗時代才設了北洋總督府,近百年來一直沿用。因為地理的緣故,相對于南洋與美洲總督府,北洋是處于內海,其宗旨主要是維持北疆海域的安寧,在南洋與美洲遇到戰事時能給予支援,然後就是平衡一下南洋總督府歷史上一枝獨大的弊端。

新歷一百八十一年,胡光緒被敬宗任命為北洋總督。一百八十七年,敬宗崩,德宗繼位,胡長齡領丞相之職,北洋于隨後的十幾年里二次擴軍。到了今日,北洋總督府已遠遠超過了美洲總督府,成為了僅次于南洋的第二大總督府。

朝野中有言,說北洋是胡家軍,對胡氏一黨四處攬權、專橫跋扈怨言頗深。甚至在十年前還發生過一起丁丑謀逆,就是為了殺丞相,囚太皇太後,廢除外戚胡家勢力,結果自然是那些人的失敗了。

一股怪風吹來,廊外的幾棵低矮的庭樹連續搖晃,將枝葉上所積的雨水潑一般地灑落。庭磚都是那種青苔色,雖然因宮人每天的打掃而表面看不到青苔,但那些蘚類已經頑固地生長于磚縫間以及磚面上的麻坑小點里,哪怕是只清除一塊就要大費功夫,何況是整個宮里不知幾千幾萬塊的地磚。

游廊那頭傳來了空洞的腳步聲,出現了王德恩的身影。看到皇帝,王德恩碎步趨上前,稟報道︰「皇上,諸大臣們已于東暖閣候駕。」

回到暖閣內,五名內閣大臣起身恭迎。穿著朝服的皇帝在寶座上坐下,抬手示意道︰「諸卿坐吧。」

「謝皇上。」

寶座前兩側放著五個錦凳,丞相胡長齡、太尉楊戡、理藩院總院黃國夏、內務院掌院倫以賢和海軍樞密使尚思明分別落座。

因半個多月的年假積累了不少的朝務,所以上午便開了整整半日的朝會。朝會之後,趙弘還有些事與幾位內閣大臣相商,便讓他們前去偏殿領用朝膳,飯後在前來暖閣議事。

五位大臣落座,各自拂了拂朝服的前擺,讓它隨其自然地從膝前垂落。趙弘在他們臉上掃視一圈,然後面向楊戡道︰「上午朝會之上,劉尚言遠征軍的軍需已然齊備,胡督究竟準備何時開拔?」

劉尚是指兵部尚劉坤漢,軍需之事歸兵部管轄。楊戡是從一品的太尉,官秩僅次于丞相胡長齡,今年五十六歲,身板瘦而硬挺,面目黝黑,給人一股鐵錐般的感覺。其早先任職于京師左督軍府,後升任為燕京督軍府督撫,五年前太尉安道寒致休,便由內閣推舉為新的太尉。

听到皇帝發問,楊戡偏轉了身子,拱手道︰「回皇上。樞密院已去函征詢胡督此事,胡督言尚需時日籌備。」

「樞密院何時發的文?」皇帝問。

「臘月初及臘月底各一次。胡總督的回覆是針對臘月初的,月底的回覆尚未收到。」楊戡答道。

長崎離京都不過兩千來里,路上六百里文加快船過海,約一周便可到胡冀湘之手。就算胡冀湘在去年十二月初尚未準備好,但現在是正月十八日,胡冀湘的對于第二次征詢的回覆也應該到了,而且這只是問出兵的日期,並非是讓他即刻出征,難道他連這點都定不下來?

皇帝登基十六年,在下令此次遠征前還下過另一次出征令。那就是四年前,緬甸最大的諸侯撢國為三大權臣所瓜分,將國主驅逐,自立為甘蒲、百畹與南撢三國。趙弘與內閣、樞密院達成一致,下令讓雲貴督師楊昊帥本督師府陸軍,連同依江、大理、永昌、寧普四國諸侯,並肩討伐逆賊,至今尚沒打出結果。三逆國地域合計六十余萬方里,治下有民五十余萬戶,雖然國不小,只因其地處西南,又是落後地區,那里的戰事一向都不被民眾和輿論所重視,盡管朝廷好幾年都沒能誅滅掉它們,可壓力也並不算太大。但遠征軍不同,舉國上下的眼目都盯著,若稍有閃失,那他這個皇帝就恐怕做成了個大笑話。

思及至此,趙弘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眼見皇帝臉色不豫,海軍樞密使尚思明欠身道︰「稟皇上。臣以為,我國自睿宗以來,數十年間並無大戰,海軍都是照平日操典與條令行事。此次北美之敗實屬突然,海軍官兵中多有休假之人,召集這些人須得時日;其次,長崎的十六座供船舶修理所用的船塢只開了八個,許多的戰列艦已到了修理期,若不進行妥善的修理,只怕遠征途中會出意外;再次,我軍許多年來都沒做過大艦隊集結與行軍的演練,驟然要讓這數百只戰艦能彼此配合且能運轉如意,還需多加練習。所以,臣覺得胡督仍需要時間來做充份的準備。」

尚思明今年五十四歲,國字臉,中等身材,說話慢條斯理。

多年的帝王生涯已讓趙弘學會了怎麼去听臣子們的話,每個臣子說話的方式都有不同,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的含蓄得不能再含蓄,以至于得細思慢想才能領會其真實意圖。尚思明屬于最後那種人,他的話中會不會又暗含著什麼深意呢?他說了一堆為胡冀湘講情的話,真是如此嗎?再稍微琢磨一下,拋去那些冠冕堂皇的用詞,他說胡冀湘不出兵的理由無非有三︰人手、艦船狀況與官兵的能力。

就打人手來說,尚思明說的是海軍官兵中有許多休假之人,一時難以召集齊全。四個月還召不齊這些休假的人?況且,休假有內休與外休兩種,前者在駐地休假,可隨時召回,後者是有比例限制的。就算四個月只召回了一半外休之人,缺了那一半北洋就無法出征了?

趙弘在史上曾讀到過,宮廷博教也說過,前朝歷代都不乏吃空餉的軍隊,莫非尚思明是暗指這個?

作為皇帝,軍學是必修的課目。雖然他沒在海軍里呆過,也沒去過南洋、北洋,甚至沒上過戰艦,但也大致知道海軍的建制。假如海軍出現了吃空餉的情形,那麼空餉有幾種吃法。最貪婪的吃法就是在正式兵上吃空餉,比如一條艦船額定兵為五百人,結果實際上只有四百人,比較隱蔽的是吃海勤、陸勤與備補兵的空餉。

海勤與陸勤分別是指海上和路上的後勤人員。備補兵的級別低于正式兵,是統練出來的兵,不專屬于哪條戰艦,級別低于額定的正式兵,其作用有二︰一是當正式兵退役、告假、革退、病故時補上其所缺,二是在大戰時分派于各艦船之上。一條戰艦戰時人員和平時人員配置大不相同,所預見的戰事越是激烈,人員的配置就要求越高。比如一條額定五百人的艦船,戰時的配置可能就是五百五十人,這個多出來的數字就是來自于備補兵,以免戰事中出現重大傷亡而發生無人操船或開炮的情形。

可按大宋的體制,皇帝是陸海兩軍的統帥,決定開不開戰、與誰開戰是屬于皇權的範疇,但平時怎麼練兵、怎麼管這些兵以及戰時該怎麼打卻是樞密院與兵部的事,皇帝不得干涉。除非是國家到了危急關頭,皇帝當可動用戰時特權,接手樞密院自任首腦,否則還是只能看著臣子們練兵打仗,沒有發言權。就算是明知道軍隊被吃了空餉,也是無計可施。最多是暗中派人調查,尋出首腦出來交給大理院審判。

其次,北洋的十六座船塢怎麼會只開八座,剩下的那八座干什麼去了?北洋有四百余艘大小艦船,八座船塢夠用嗎?為什麼只說戰列艦需要修理,而不是巡洋艦和炮艦?還有,最後那一點是泛談官兵的能力,還是暗指胡冀湘統兵的本事有限?

又忽然憶起趙圖曾給他上過的一道折子,其中言道南洋海軍的種種弊端,大型戰列艦常年不出海且甚少訓練,養護也不佳。如果趙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以此類推,北洋會不會有類似的情形呢?如果真是這樣,尚思明提到的戰列艦與船塢的意圖就能解釋了。

這些疑慮驀然涌上心間,皇帝的眼光停留在海軍樞密使的臉上,而後者說完了話就正襟而坐,一臉的從容淡定。這時,坐于尚思明對面的丞相胡長齡發話了,面帶笑容道︰「樞密使的話乃是持正之言。」

胡長齡今年正好七十歲,眼眉細長,瘦高個,背有點佝僂,白淨臉皮上已生了些老人斑,一縷斑白的長須垂于頜下。他是那種平時看起來還帶著點和藹的人,但每每在朝堂上對著百官喊「肅靜」的時候,那種丞相的威嚴便猶如山岳一般地氣勢雄渾。隨後,朝堂上就鴉雀無聲了。

「不敢。下官素知胡督為國事勤勉,請皇上寬心而已。」尚思明慢吞吞地說。

趙弘瞧瞧兩人,胡氏一黨與世家門閥就在剛才的那幾句話中較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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