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四九五)斷腸道

作者 ︰ 曲甲

拱形的天穹上垂落來兩座巨型吊燈,粗銅桿彎繞成了孔明燈般的桶形,每座燈桿上都盤著百來盞小油燈,用以給觀者席照明。正面是大舞台,台前即為桌席和坐席,其它三面貼牆于半空建起了一圈的包廂,每個廂內擺下放茶水點心的小桌後,還能坐下六至八人。整個劇院,上下兩層加起來能坐四百人有余。

二層兩角的包廂前各搭出了個小平台,上面裝著幾盞類似射燈的喇叭型大燈罩,對準了舞台。包廂里也沒有坐上看客,取而代之的是兩名擺弄燈光的小弟,可見這出戲在用光上費了許多的心思。

正中的兩個包廂分別給了長公主和直王,阿圖與傅蓴、蘇湄、長樂、寧馨兒坐在和直王相鄰的一間,傅萱、傅櫻、里貝卡、花澤雪、盤兒和芊芊坐了又相鄰的一間,至于請來的其他賓客則按男女和相熟程度組合起來。

如同每一處開場前的戲院,涌入了數百人的場地被鼎沸的喧嘲聲一充塞,即刻就顯出一股逼仄。看到那些彼此面對面、肩並肩的看客們扯著喉嚨大喊,阿圖就有點懷疑其動機,覺得他們似乎不是來欣賞演出的,而是來參與一場熱熱鬧鬧的講話運動。

望望左手的包廂那邊,英挺的直王戴著一頂黑色小圓帽,正揮動著一把湘綢折扇扮瀟灑,楊文元湊在他耳邊說著什麼,隨後兩人哈哈地大笑,得意洋洋。王益之、趙瑜等人也交頭接耳地講著,說幾句就朝著唐琰、見芷等女所坐的包廂望望,再低頭講話,又望望,話題似乎是和她們有關。也難怪,男人的話題里又怎麼能缺了女人這個主題。

目光再往左順移,包廂里居中坐著趙栩,著一件雪灰色緞繡氅衣,絲質、圓領、大襟右衽,上撒金色雛菊紋樣,配飾以發髻和身上珠翠玉鈿,美色與寶氣兩相呼應,幾讓人不可正視。阿圖暗道︰「婆娘甚少妝扮得如此精心,真給面子捧場。」同間包廂內的胡若旋、安小藝兩人,也是一番精心的打扮,前者偏貴氣,首飾琳瑯;後者重花色,亮紫色的褙子配以涂成青綠色的十指和刷成藍色的眼皮,給人股妖嬈感。另外兩名女人,楊爾容和崔青青就收斂得多,著妝不濃不淡,配飾不多不少,恰如其份。

崔青青剛好瞧過來,目光相遇之時,點頭給了個春天般的笑容。她是崔琳琳的姐姐,戶部右侍郎崔述的另一名女兒,今年二十二歲,相公梁曜在樞密院任職。談到容貌,崔門女自是上佳,和她妹子一樣的天生麗質,肌膚如雪,眉目如畫,姿容大方。阿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曾跟她在黑暗中有過一段對話︰「你叫什麼名字?」、「妾叫……哦……妾不知道……」

回給她同樣一個盛放的笑容後,阿圖轉頭去看貝以閔那幫人所坐的包廂,別人都在閑聊,沈揚卻時不時地往對面瞟,那邊坐著薛行、劉妍、蔡采、王晴、顏瞳等人,當然還有被主瞧的顏明真。

傅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湊到耳邊道︰「沈先生還是有戲的,顏醫師開始給他回信了。」

哦!這可是個好消息。阿圖欣慰道︰「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她再裝,我就介紹幾個美女給沈先生,到時可別後悔。」

「什麼裝不裝的,顏醫師可不是這種人。你可別亂動歪心思,沈先生才不會要你介紹的女人,這叫情有獨鐘。唉!諒你也不懂這個。」

傅阿蓴啊傅阿蓴,竟然埋怨本夫的老婆娶多了。阿圖佯怒道︰「胡說!本夫有啥不懂。你無非是說有了金子就不該用銀子和銅錢,這豈不是抱殘守缺,固步自封。」

傅蓴呵呵笑道︰「你果然不懂。」

阿圖欲繼續和她斗口,忽听幕後七、八面琵琶「嘩」地一聲齊劃,便立馬收住。

霎那,錚錚的琵琶激響,奏者施用輪指,在弦間車輪般地來回滾動,把弦樂潮水般地迸發出來。老營戰陣,塞外沙場,風滾聲、金鼓聲、戰號聲、展旌聲、搖旗聲、點兵聲、號令聲、列隊聲、上戈聲、踏步聲、吶喊聲、馬嘶聲等等,紛踏又洶涌而來。一時間,觀者鴉雀無聲,滿場都是鏘鏘的弦音在徊響、震蕩,鼓得人熱血沸騰。

琵琶樂益發地激昂,盤旋向上,繞過層層山巒,正欲攀上又一高峰,卻在一個齊齊地撥高音後憑空消失,放佛跳舞正歡的木偶陡然失去了脊梁,一下子癱軟于地,滿場呈現出一片死寂。稍後,曲樂再次響起,卻換成了沉厚的拉弦聲,低緩而抒情,優雅且含蓄,宛如秋日大地,田園荒野,寂寥土路,情人私語。所用樂器也並非大宋本土風格,識貨之人便低聲朝同伴道︰「是西洋提琴。」

大幕徐徐地拉開,場中的背景是小橋流水,田野人家。幕景畫布的遠方矗立一座寶塔,舞台的右角有一棵樹,樹下躺著一白衣人,披頭散發,看不清面目。

「十年寒窗苦,千里赴京都。金榜題名時,異鄉祭先祖。」

幕後傳來了這句話,一名學子模樣的人說著台詞走了出來,所講的內容乃是他正在進京趕考的途中,路過此地听說有個名勝猛鬼塔,準備去看一看。

誠然,開場白中也可以說兩句詞,但多數都是唱的。不唱,看客們怎麼知道角色的唱功好不好?本戲開場的一大段台詞都在說話,這不得不讓人深感奇怪,不唱曲也叫戲劇嗎?

學子在舞台上裝模作樣地走了兩圈,意思就是兜轉了幾條鄉路,然後就看到了躺在樹下的人,上去拱手道︰「小生欲去猛鬼塔,這位兄台當道而躺,可否行個方便,挪個位置啊?」

白衣人坐起身,滿頭的枯發亂草般地遮住了臉,用顫悠悠的聲音說︰「你去猛鬼塔,意欲何為?」

「小生欲去看鬼。」

「差矣!猛鬼塔雖名猛鬼塔,但其中無鬼。若要看鬼,何必舍近求遠……」

說時遲,那時快,白衣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猛地一甩頭,露出了慘白的臉龐,嘴角和雙目中流下紅血,猙獰可怖。同時,舞台上用來照明的頂燈、射燈開始被人用布一遮一露,造成一明一暗地閃動效果,後台也奏起了慘兮兮的聲樂,全場人頓時一片狂叫。

「啊!」

包廂之中,長樂一個撲身,趴倒在阿圖的膝蓋上,口中哇哇直叫,再也不肯起來了。

「死東西!」

蘇湄也被唬得一慌,又因為知道些阿圖曾和前田切磋商劇本的內幕,羞惱地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擰,罵道︰「死東西!連你帶出來的小弟也都是死東西。說實話,嚇人是不是你的主意?」

阿圖吐了吐舌頭,暗贊前田切干得不錯,很合他的胃口。這正是他的主意,前田切從善如流,把嚇唬人的戲份加入了劇中。

這時,舞台上的背景樂換成了傳統的昆曲,白衣鬼擺開架勢唱道︰「曾驅十萬兵,掃平二十邦。猛士赴關山,英魂歸故鄉……」唱音高亢,一股英雄之氣回蕩全場。

接著,學子和鬼魂之間來了一輪唱段。鬼魂的唱詞里說他三千年前曾在這里英勇地作戰,最後死于此處,魂魄一直在天地間游蕩著。現在終于等到了輪回的時候,他要回到故鄉,再次投胎做人,以續前緣……

隨著一陣金鼓鳴響,台上前一幅背景被扯走,露出了第二層大漠孤煙的畫布。鬼魂跑去那棵樹後一轉,出來的時便換成了個微風凜凜的武將,全身披甲,背後還插了四面小旗,只是臉上還是那張慘白流血的面孔。舞台二樓的兩角射燈大開,擺弄燈的小弟開始往火上灑石灰,讓光焰發出熾白色,鍍銀的內壁將燈光聚集到武將的身上,將他全身照得通明,身上的鱗甲片片也閃閃發光,效果十分凸出。

這下可把看客們給驚呆了,鬼魂怎麼在樹後一轉就換了套戎裝出來,實在是太神奇了。正在詫異中,台下一角便有好事者高聲喊,說他臉上的妝畫得不對,和一身武將的行頭不配。其余的觀眾醒悟過來,紛紛應和,樂顛顛地起哄。

鬼魂仰天長笑,高唱道︰「世上變化萬萬千,鬼魂變臉千千萬。」隨即將手在臉上一揮,那張白慘慘的臉就一下子變成了個大花臉。

川劇的變臉!懂戲的人大聲叫起好來。鬼魂得意了,邊唱邊變,這樣又變了五下,一共變了六張臉,最後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正是前田切。

「他是怎麼搞的,衣服換得這麼快?」長樂奇道。她剛從適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因生怕猛鬼再嚇人,所以右手還抓著阿圖的胳膊。

「相公。」寧馨兒湊過來說︰「前面的那個鬼不是前田切,對不?」她的眼神很好,雖然台上兩人高矮胖瘦非常接近,但畢竟還是有一點差異,在氣質上也略有不同。

阿圖在她鼻頭上伸手一刮,贊許道︰「聰明。樹後有個洞,嘿嘿。」

蘇湄又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笑吟吟地問︰「說。第一個起哄說妝不對的人是不是托?」

阿圖也在她鼻子上飛快地刮了一記,笑嘻嘻地說︰「是啊,要不觀眾哪反應得過來。」鬼魂嚇人、臨場換人都是他看了前田切排演後所想出來的主意,目地就是為了給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那個起哄的托兒,則是受到了前年上元夜廣場上那些假老百姓的啟發。

他和蘇湄間雖是夫妻,也時常玩鬧,但刮鼻頭頗有不尊師重道的意味,蘇湄一向都還在潛意識中把他當成自己的學生,這下就愣住了,半晌才罵聲︰「沒規矩。」

前田切的真容一現,俊美的容貌配著威武的扮相,再加上射燈的效果,全場就響起了一陣熱烈的叫好聲與口哨聲。稍晚,等他唱了幾句後,大多的看客也都猜到了樹後的那個調包,畢竟前後兩人的唱腔大有差異。

阿圖朝著貴客們所坐的包廂中瞧去,所見都是全神貫注地在看表演,便知戲的開局不錯,能牢牢地吸引住人。

緊接著是一輪震天的金鼓鑼鳴,樂聲大作,一隊戎裝的武生跑了出來,每人來了幾個筋斗、空翻、打旋之類的動作後,干淨利索地排在了前田切的前後,扮作了他的人馬。隨後,敵軍來了,一個大花臉拿著柄大刀沖了出來,哇哩哇啦地沖著前田切吶喊,完全是副欠扁的架勢。雙方互通大名,前田切自報來歷,乃是無花國親王真俊。

得你名,要你命!雙方一錯身,刀槍相交,武戲開始。前田切用的是槍,一桿長槍上下翻飛,舞得密不透風,槍頭紅纓雨點一般地四下晃動,這就顯露了他的真功夫。

大花臉前支後架,相形見拙,最後被一槍刺中,嘰嘰歪歪地逃去了幕後。主將雖敗,小兵們倒不慌亂,而是紛紛將手中長槍向著他投射過來。前田切左遮右擋,又用腳連踢,長槍紛紛反彈回去,那些敵兵接住了,又投了回來。一時間,但見台上槍支亂飛,一雙腿風車般地直往著槍頭、槍身、槍桿、槍尾上踢去,前踢、側踢、後跟踢、旋踢、分飛踢、倒踢,猶如傅櫻踢毽子,此起彼落,熱鬧得很,台下觀眾囂天般喝彩。

一場武戲過後,親王打了勝仗,于是來了段唱腔,說帶兵出來已經兩年了,既然打敗了敵人,就要就班師回朝去見他的國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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