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五三九)陣前會

作者 ︰ 曲甲

三月底,北國的陽光已明快溫暖了起來,不再如早春那般老象隔著層紗或霧似的。極目望向這片平原,浩淼如煙的原野已開始慢慢地融去積雪,遼闊中逐漸顯出了樹的青、草的綠、新芽的翠以及湖泊的藍,還有那些早已在冬季前就枯黃死壞了的殘蒿敗葦。

日頭接近正午,一行百余騎兵趕著七、八輛大車由東面的土路上呼嘯而來,口里喊著不怎麼听得明白的叫囂,驚走了數只在附近田野里刨尋食物的野雞和野兔,來到獾子溝吳家堡大門外不到二里的地方停下。

一百二十騎,俱穿黑衣黑甲,加上八輛大車各由一名小兵趕著,合計便是一百二十八人。

「呸!」

騎群里拱出一將,狠狠地啐了一把,吐出了口里含著的一根稻草,緊接著再罵一句︰「我靠!」

將領尚年輕,不過二十幾歲而已,騎一匹黃色大馬,鞍前馬後地掛著六把短火槍,雙肩各佩一枚黃底長盾牌型肩章,上繡著二橫杠並釘兩顆銅星,乃是一名豐原軍的都尉。都尉身形中等,相貌白淨,原本是在馬鞍上坐得軟塌塌、歪斜斜地沒個精神,此時卻直起了身子舉起千里鏡朝著城堡大門那邊瞭望,正是阿圖的死黨小開。

經過薊國之戰後,豐原軍的一幫老人,特別是打頓別與原拂出來的那批,一個個官升得比火箭炮還飛得快,連木吉這樣從軍不過三年、年紀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都當上了隊正。

北疆的冬季奇寒且漫長,極不利于大軍的行動,因此在傳統上,所有的戰事都是在開春後進行而于冬季前結束。可豐原軍卻反其道而行之,于夏季打下伯力後便開始修整,只派少量的軍隊于附近攻擊那些不肯束手就降的領主,到了落雪的冬季卻開始大舉出動,四下展開奇襲,所憑仗的就是傅家的秘密武器——滑雪板和雪橇車。這兩樣阿圖造出來的新玩意一亮相,即刻就起到了驚天地、泣鬼神之奇效。

在去年的冬季以前,那些領主們還日夜擔心著會受到豐原軍的攻擊。可等到大雪封山蔽路後便彈冠相慶起來,以為可以至少安穩地過個冬,撤了那些也需要回家過冬的兵,除了防火防盜啥都不防,開始喝酒睡覺養膘,靜待來年。一邊是疏于防範的領主們,一邊是處心積慮的豐原軍,李愬雪夜入蔡州的故事便在這塊大地上一輪又一輪地重演,等到這些天將神兵莫名其妙地襲破城堡、領主們做了俘虜並見到了那些神奇的玩意後,才豁然明白︰虧原來是這麼吃下去的。

小開所唾罵的乃是一群千人左右的異國人馬,穿著灰色的軍衣集聚在一里半外的城堡大門口,正「恭候」著他們到來。

吳家堡是座夯土城,灰撲撲,黃蒙蒙,算不得堅固,是一個原薊國吳姓小附庸的城堡,統共也就二百來號堡丁。小開于去年冬受命帶著本部人馬四處襲擊,到此時已過了半年,攻下了四處類似吳家堡這樣的城池,眼下就輪到了它。春季的到來使得滑雪板再也無法派上用場,又因在過去四場勝仗中所繳獲的馬匹極多,加上從伯力沿著黑龍江兩岸西行多是平原便于騎兵展開,因此小開這營步兵就從滑雪火槍兵改成了騎馬火步兵,隨行還帶著幾輛馬車,用以裝著各種軍械、補給和換下來的滑雪板。

打前方打馬跑回來了一名斜眉耷眼的斥候,來到小開面前馭住座馬,稟報道︰「錢都尉,已查明對方是安東國人馬。」

這里離南面的黑龍江不過二十來里,過江便是大宋的黑龍江省,那里共有十三家大宋的諸侯國。安東國之名取自「小興安嶺以東」,乃是位于小興安嶺與三江平原之間,黑龍江以南,松花江以北的地域,國土六萬方里,民四萬余戶。

斥候之所以有用,是因為他們可以探來主將所不知道的消息。小開眼皮一翻,破口大罵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不會看軍服,不知道是安東**馬,還用得著你喬三來說。」又舉起馬鞭作勢要打。

喬三名叫喬奇,今年二十一歲,是打原拂出來的,乃本營三名斥候兵的伍長,聞言暗道︰「俺雖然唆了點,可您老也得把話听完啊。」忙道︰「都尉大人,都尉大人,屬下還有情報。那些安東軍都是從安東國來的,所以是渡了江的,小的問他們是安東國哪里的,對方怕我等和他們攀親戚,執意不說……唉呀!真疼啊……是,是,小的撿緊要的講。對方領兵的是名校尉,帶一個所的兵力,有六個步兵營和兩個騎兵營,合計一千二百人,說要我們退出安北,否則就要開戰。小的問他們有沒有增援,那個老匹夫不肯說,小的再問他們帶火炮沒有,老匹夫卻發癲了,叫人用槍指著俺,毫無風度地讓俺滾蛋……」

安北是安東國人對黑龍江北這片平原地帶的通稱。

「那你就心甘情願地滾了?」

「瞧您說的,哪能呢?小的可是臨危不懼、視死如歸地跟他講道理,說古之兵家人人皆知︰‘兩國交鋒不斬來使’,莫非他敢壞了規矩,惹得天下人唾棄不成?老匹夫雖然臉黑得象鍋底,但也不得不撤了槍兵。小的見他老孺子尚可教,心頭一寬,便說聖人雲︰‘君子不欺暗室’,他要是偷偷模模地暗地里布下幾門小炮,等咱們一沖鋒就打,可算不得光明正大的好漢。小人的話都說得這麼明白,可那老匹夫估計沒讀過什麼書,硬是翻著白眼裝听不懂。于是小的只好威脅他,說要是他不合作,咱們就撤,讓他打不著咱們。您想想啊,打不著咱們他就立不了功啊,冷冰冰的黑龍江里游過來、游過去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得了。我說喬三,你就不能干脆點,那老匹夫年紀大了,萬一在馬上老死了怎麼辦?咱們也不能虛報功勞,說是把他給打死的吧?得乘人還活著,趕緊把事給辦了。」

「是。老匹夫雖然唆,纏了小的好久,可小的時間金貴,跟他耗不起,咱們還等著去打下一家呢。瞧他一副死球球的光棍樣,小的琢磨著也沒啥油水可榨了,正要撥馬回轉卻被老匹夫給喊住了,說要和都尉大人您陣前對話。」

黑龍江南北兩岸,雖然只有一水之隔,但民生差異極大。北岸人口的密度要比南岸低得多,也荒涼得多。南岸,大部份的便于農耕的土地都已經開發了出來,但北岸還是為民數的不足而苦惱,大量肥沃的土地仍然是處于原始未開發的狀態。

豐原軍自攻滅薊國,國主寫下降表,名義上薊國就成為了傅家的囊中之物。但薊國不比庫頁島,國土太大,原薊國世世代代地陸續分封了一些附庸,附庸又封了些更小的家臣散布在各地。這些勢力有的審時度勢而投降,有的卻還是相互聯合起來做著頑抗,清理起來並不容易。因此傅兗就派出了蘆明澤、蔡進封、酋木正與西門度四名都統,各帥兩、三所人馬分頭去剿滅或招降這些殘存勢力。小開作為酋木正手下的都尉,乃是于西南方沿著黑龍江而進,沿途接受地盤,不服者即除滅。

看今日這個形勢,堡牆之上,安東**旗與吳家的家旗並立,便大致知道是吳家投靠了安東國,或者雙方結成了聯軍來抵抗豐原軍,這下難度就大了。

「他娘的,安東國還是真想撿個便宜啊。」

千里鏡里,對面陣營中旌旗一輪搖晃,吶喊之聲大作,一名威風凜凜的老將騎著白馬潑刺刺地跑將出來,上來一箭之地後,改為緩緩而行。

副都尉姚全孝打馬上前,立在他身邊勸道︰「錢都尉,對方出堡的就有上千人,加上堡內的,估計不下一千五百人,我看……」可話未說完,便見都尉斜著眼打量著自己,神情不善,便趕緊收口。

姚全孝今年三十四歲,乃是薊國的一名降將,原是校尉,降職留用。由于剛歸降不久,資歷太淺,說話做事就多長了個心眼,瞧著年青的都尉大人對自己的建議露出不滿之色,就打住不說了。

「真是戲听多了,還真搞雙雄會啊!」小開嘿嘿一笑,又朝後扔出一句話︰「都給老子等著,不許跟上來。」隨後,獨自打馬向著對方迎了上去。

兩騎逐漸接近,最終面對面地停下,彼此間隔十來步距離。上來的老將六十來歲年紀,雖然須發皆白,但卻精神抖擻,挺胸撫刀地坐于馬背,穩如懸崖邊的一棵松,光這坐姿就要比那步兵出身的錢都尉強上百倍。

胯下倒有之分真章。小開暗贊一聲老當益壯,從懷里掏出個本子並鉛筆一支,開始在上面寫字。

這是干嘛?老將看得愣了,不由得首先發問道︰「你這是何意?」

小開不答,等寫完了兩行字後才抬起頭來,笑眯眯道︰「本將在記校尉的面貌風姿,用時稍長,累校尉久等,尚請海涵。」

老將又是一怔,繼而問道︰「你記老夫的容貌做甚?」

小開嗟嘆一聲,感懷道︰「本將打小就立志要寫書,但一直沒找到可寫的題材。如今我豐原軍渡海而戰,三戰而滅薊國,威震東北,所以本將就欲拿此題材來寫一本書,名為《末將西征記》。此時見到校尉風采,立感可為反面人物表率,因此要詳細記錄下來,以免日後遺忘。對了,請問校尉貴姓?」

老將听暈了,順口答道︰「老夫姓王。」

小開在本子上記上「王」字,然後將其收回到懷里,拱手道︰「原來是王校尉,失敬失敬。小將姓錢。」

他既然不寫字了,氣氛又回歸到了敵對的狀態。王校尉冷哼一聲,再仰天長笑一聲,爾後沉聲道︰「小子!你今日帶兵前來意欲何為?」

「薊國原國主已獻上降書,此地當屬我北見國所有……」

「胡說!」王校尉大怒,「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獾子溝為何只能屬得你傅家,難道屬不得我安東國?」又按劍怒喝︰「汝要強佔此地,得先問吾手中之間劍,肯是不肯!」

最後一聲大喝如巨雷轟鳴,小開在馬上一縮脖子,窩窩囊囊地說︰「這個,這個……」

錢都尉臉上露出一片慘白,顯然是怕了王老校尉的威風。王老校尉心中暗笑︰「這種膿包也出來丟人現眼。」瞧了他幾眼後,語重心長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也不欲與你北見國刀兵相見,以免多傷性命,才和你好說許久。識趣的,即刻離去,老夫放你一馬也就是了。」

听到王校尉肯放其離去,錢都尉竟然長長了噓了口氣,還在在額頭上擦了擦汗,才為難地說︰「校尉大人,不是小將不退,實是我國有軍法……」

王校尉連連冷笑︰「你若不走,就休怪老夫不客氣了。」

「老將軍息怒,息怒。請听小將分說……」錢都尉實在是嚇地厲害,連「將軍」都喊了出來。

「快說,老夫可沒那麼多閑工夫。」

「我**法,若是不戰而逃,小將回去定會被砍了腦袋,因此……」

「如何?」

「想與貴軍假打一場,大家說好不射箭放槍。一旦稍有接觸,下官便可回去交差了。」

王校尉哈哈大笑起來,右手再次按上劍柄,厲聲喝道︰「你居然敢戲弄老夫!」

「將軍息怒,息怒。小將指天發誓,絕無虛言……」

「你這一百二十余騎沖殺過來,讓我軍不開槍放箭,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兒啊。」

「不、不、不。老將軍誤會,本軍絕不騎馬,全部下馬列成步兵,將軍也列成步兵,等著小將攻上來。我軍只要一與貴軍接觸就退,如此可好?」

王校尉再次呆了,莫非世界上真會有這樣的傻子不成?他要是騎了馬逃跑,自己如何追得上他,但要是他下馬列成步兵,那豈非是任已宰割。

今天的事真是處處透著蹊蹺,先是那個莫名其妙的斥候,接著就是這個傻不啦嘰邊打仗邊寫書的都尉,莫非上天開眼,欲讓這些被傳得神乎其神、人聞人怕的豐原軍給自己來個手到擒來,立個大功?即便不成,反正已方也沒啥損失。王老校尉雙眼一眯,半帶疑惑道︰「此話當真?」

「小將怎敢欺騙將軍。」

「好,老夫就成全你!」

言畢,王老校尉打馬離去,錢都尉也自行回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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