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五四八)窗外

作者 ︰ 曲甲

午後的陽光照著庭中梧桐,經層層密葉的過濾,投到離窗最近的那根枝時已然淡了。白瓣紅蕊的梧桐花在蔭處凝聚成捧,四下地爬出頭來,與葉的濃綠相和應,在微風搖送的輕枝上擺顫。

合上賬本,書桌後的唐琰竟涌起一股失落感︰十八本賬冊竟然都看完了,怎麼可以這麼快?還以為至少能用來熬過整個白天呢。

一旦練成了鳳凰訣,鳳凰咒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這並非是說今後都無法再清心寡欲,可這幾日常常心緒不寧,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欠了人的債當然得還,女人要想在這個男人掌權的社會里特立獨行,自尊自重無疑是最緊要的,所以唐家還不曾有過欠債不還的前例。

只是,所欠的債並非是銀錢上數目,而是有關某種事的次數。那日,她敷衍他說「任君采嘗」,但對方卻無比精明,非得要定下具體次數。于是,她把他一千次的開價還到一次,他即刻就生氣了,威脅著要走。沒辦法,經過好幾輪討價還價,最後定下了確切的數字︰八次。

這個數字他是有充份的理由的,說男女就是陰陽,陰陽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既然書上都這麼說了,所以就得在乾、坤、巽、兌、艮、震、離、坎八個方位上各來一次。

唉!這個人就是這般的無賴。她拗不過他,也羞于在這種事上來來回回地扯,只好答應了。

琵琶湖的那一晚只是純粹為了練功,而並非關于兩情相悅,說實話,她真不想去履行那個債務。桌角放著一封今天早上收到的信,是他寄來的,就八個字︰「欠債不還,再借萬難」。言下之意就是自恃會渡念心經,以此迫得她去信守承諾,否則便要不理她們唐家人了。

望向窗外,細碎的小梧桐花結成了數龐花球正朝著這邊展露面顏,朱紅的花蕊繁星般地撒在千萬片絹白色的花瓣叢中。

回想往昔,每每在鳳凰引里入境,便仿佛踏入了一片無聲無息且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地,又冰刀刮骨般的寒冷,令人苦不堪言。鳳凰引或鳳凰訣的奇妙之處在于,它能在修煉者天人合一時于其靈境中產生一層層的虛幻世界,修煉者可從這個靈境世界里學到各種能力,同時又自我完善這個世界,因此修煉者的功力越練到深處,靈境世界也就越大也越奧妙。

鳳凰訣以心役神,修練者必須用「神」,即精神力,來探索靈境,並要沖破每層世界的禁錮,從而進升到更高層次。

普通人只會用眼觀、耳聞、手觸等方式來感受外界,修道之士卻可以駕馭意念,用其神來內視五腑,外窺天地。而鳳凰訣是以神來探索靈境世界,並用神來逐步地完善它,且功力愈深,境界越高,神愈強。

在鳳凰引或鳳凰訣的同一層境界里,神也是隨著功力的高低而分強弱的,比如唐琰和見芷都練到了鳳凰引的第三層,但兩人在神上的能力卻可謂是天差地遠,前者的靈境也比後者要強大得多。只不過,唐琰的神雖強,但靈境的世界卻擴張得更大,漸漸已不受神的控制,反而回過頭來禁錮住了神,這就是鳳凰訣中所說的「境役神」。一旦出現了這種狀況,假如修煉者無法尋到破關的秘訣,便必定會迷失在這一層的世界里。

當唐琰的鳳凰引練到極深處時,靈境的世界就已從最初的風清雲淡、鳥語花香變成了後來的無盡的深淵、萬籟沉淪。于是,每當行功之時,神便好似顆踏在虛空中的靈魂,于縹緲之境里無休止地尋覓著那條仿似根本不存在的通關之道。倘若繼續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使得靈境的世界崩塌,精神也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唯一能解月兌的辦法就是自散功力。

可那個人卻改變了這一切,當他的渡念心經籍借著雙修進入到她的靈境時,黑暗便頃刻消褪。他引導著她升騰到茫茫的皓空中,在一望無際的星河中翱翔,掠過千百顆散發著奇光異彩的球體,又沖向其中最絢爛的某顆,進入到一個令人迷幻的嶄新世界……沒有平原,山峰筍般的遍布;四處都是奇異的花木,五色斑斕的蘑菇比房子還大;雲彩于四處游蕩,隨意踏上一朵就乘你到想去的地方;河水打天空中瀑流下來,又于另一處回淌到蒼穹;星星象泡泡似的懸浮在四周的空氣里,每顆星星都是一個小屋,任人出入;她看到了一只兔子模樣的小玩意,從嘴里往外噴著種子,落到地面上就即刻長出青草……一切都顛覆了。

那晚,她坐在他身上,被他引領著連續兩次通關。她不知道他當時是個什麼感受,但她卻是在破關的喜悅震憾中還間雜著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極大滿足,連回想起來都幾乎要讓人再流一遍眼淚。但那是修練,她甚至不排斥再次和他雙修,但他卻早已申明過了,言再也不會干那種無聊又無趣的事。他所求的,無非只是和她做那種最膚淺的歡好之事。

不管如何,他給她的生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豐盛,唐琰不禁念起了他的好,連那朵梧桐花所簇集成的花朵也似乎幻化成了他的臉龐。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笑容極有魅力,仿佛是打心底里發出,象孩子看到了糖果、少女看到了春天般的會心,讓你于不知不覺中就被感染了,又悄然回給他一個同樣的微笑。

幻像含情脈脈地說︰「我捎來了他的一句話……」

「……」

不是幻覺,是他真地趴在樹上,唐琰驚得幾乎要從椅背上翻倒過去。終于,她還是穩住了心神,問道︰「什麼話?」

「那封信少寫了八個字……」

「哪八個字?」

桀桀桀……他臉上的五官笑到了一塊,象一只鑽到了雞窩里的黃鼠狼,正對著口中食志得意滿道︰「就算萬難,休想不還。」

※※※

一擺薄紗裙裾從樹上垂落,被風拂動在半空中飄搖,仿似月光下的精靈在林中隱現時所帶起的影子。

唐琰坐在一根樹杈上,望著山下闌珊的燈火,幽幽地說︰「公子百忙,卻已陪了琰大半日,奴家謝謝公子。不過公子助琰練成了鳳凰訣,讓琰得以免去將來的散功之苦,乃是于奴家有恩。此事最多也是大家各取所需,請公子不必覺得欠了奴家什麼。」

她的鳳凰訣練到了第二層,全身好似月兌胎換骨了一般,臉與肌膚呈現出一種透明的質感,在這種夜光下幾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唐琰一直在看遠處,阿圖一直坐在她身旁凝視著其側面,她身上原本就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如今卻似乎仙氣更重了。

他午後去了漢堂的總店,並通過爬樹把她給逮住了,听見芷說過她很快就要回湘西老家去,如果不抓緊點,欠債就真拖到猴年馬月去了。等他跳進窗口不久,見芷就進來了,一看情形就猜到了其中的因由。接著,見芷將他拉過一邊,暗中叮囑一番,說她這個姐姐從來就沒和任何男人有過任何情緣,也沒有和任何男人單獨外出過,而且她過不了幾天就要走,請他務必帶她出來嘗嘗個中滋味。

真是個可憐的妹子!阿圖善心大發,于是帶著她上了紫金山,穿了山林,走了小道,采了野果,看了日落,烤了山雞,喝了冷泉,數了星星,最後就並肩坐在了這根樹杈上。

「才不,我哪有覺得欠了你什麼。」他把臉探去她的眼前,做了個頑劣的鬼臉說︰「我只是泡小妹而已。」

「呵呵。」唐琰掩嘴而笑,「公子又犯傻氣了,奴家的年紀可差不多有兩個公子這麼大。」

「錯。」

他站起身來,象只松鼠一般的踏著橫枝,將它踩得上下地晃蕩,也將她的身子帶得上上下下地抖動,認真地說︰「本狐公今年一百七十歲,起碼有四個你這麼大。」

「狐公」是他們在溫泉第一次見面時,見芷跟他所開的一個玩笑。听到這個詞,橫枝那邊傳來一串輕松的笑聲,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搖蕩或是他的說笑。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攬住了她的腰,說道︰「你都要走了,也不和我說點什麼?」

「公子想奴家說些什麼?」

「比如說你會想我啊。」

她微笑著搖頭︰「公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可這對奴家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唐琰不會因此就陷入兒女情懷而不可自持。」

無情的話也不會說得委婉點,比如找點「家命不可違」、「不願讓公子太過掛念」、「話在心底口難開」等等籍口,她在這方面的智力的確是太低了。阿圖問道︰「那你回鳳凰山後準備做什麼?天天練功?」

唐琰的目光轉去了夜空,似乎是在全神貫注地瞅著其中的某顆星,輕聲道︰「差不多,如果老家那邊得知了奴家已練到了第二層,恐怕他們最大期望就是盼著奴家能練到第三層。」

「練到了第三層後呢?」

「練第四層。」兩人同時說,然後相對著笑了起來。

一對煙瑪瑙般的黑瞳在眼前眨動著,他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吻,嘆道︰「這多沒勁,練到最後人還是要死的。把光陰都用來練功,就算是練到了第五層又如何?」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技藝與光榮,沒有的多半已在歷史中消亡了。霓裳山莊的技藝是它的歌舞,唐家的根本是鳳凰訣,而唐琰的使命是要維持家族的榮光。眼前的這個人崛起得太快,也太輕易,或許無法理解每一個光榮後面所要付出的犧牲。

「每個人的一生都不一樣。公子的一生可以盡情享受,而奴家的一生就是注定要如此的。」唐琰不為所動地說。

「嗆」地一聲,他的身子再度站立于枝頭,拔出腰中的短劍,在風中幻化為一柄狹狹窄窄的長劍,劍脊在月光如秋泓一般清涼。

寬衣大袖,挾劍于手,飄飄乎有出塵之感。他問︰「要不要我舞劍給你看?」

那把劍真是太怪異了,可以由短變長。唐琰沒有動聲色,只是問︰「為什麼要給奴家舞劍。」

「你不是最喜歡武功嗎?如果我的劍舞得好,你會不會喜歡我多一點?」

竟然是這麼個原因,唐琰嫣然一笑,搖頭道︰「公子武技絕世,奴家早就知道了。」

收劍回鞘,他坐回原位,並不泄氣,而是握住她的手贊嘆道︰「你笑起來真好看。當然,不笑也好看。」

唐琰默然,垂下了長長的眼瞼,感受的那絲從他手心傳過來的暖意。過了一會,說︰「下山吧。」

「不好。」他並不放手,而是要求道︰「給我跳支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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