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五五九)丁丑檄歌

作者 ︰ 曲甲

人逢八卦精神爽,君不見皇帝微微湊向這邊的臉上,一對龍目中帶著妖異的光芒。本以為「破鞋」二字一出,就算他不掩面狂逃,也起碼來個不屑一顧,卻不料卿卿毫無人君風度,還似乎對彼花號頗有興致,竟問起個中成色來。

莫非他有此嗜好,也渴望著穿上一雙?有本講妖魔鬼怪的閑書,其中有段描寫才子的名句︰「若論他的本領,倒也跳得牆頭,鑽得狗洞,嫖得娼妓,耍得破鞋。」再斜眼瞧瞧皇帝,暗中拿此來比較一番,恍有所悟。

漢語博大精深,許多詞被造得妙到巔峰,其中意會一層接一層,令人饒舌品味。好比「破鞋」這個詞,字面之意無非是破了的鞋子,人人都穿鞋子,經久磨損而破是再正常也不過了。書中亦有一段話是那些依著腳力討生活的轎夫走卒們說的,暗含不平之意︰「唉!咱們幾輩子盡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可用于彼等含義,其中妙處就不可不細細體會了。

想像一下皇帝穿破鞋的風采,他可是真龍,龍爪張得象簸箕一樣,普通的鞋子當然穿不進去,只有于兩側各開個洞以露爪趾,方可勉強著上。難怪亦有詩雲︰金龍下凡探花魁,眾香國里粉蝶追。簸張五爪不適履,尋雙破鞋腳上偎。

欲要答話,可惜來不及了。紅裙擺,蓮步動,彼女已來到座前,指著兩人桌對面的空位,笑吟吟道︰「趙圖,這里沒有人吧?」

瓜子臉,細葉眉,一雙桃花眼里秋波流淌,淌來人眼里,直叫人心神也隨之一淌。看看四周,果然是沒有空台了,瞅瞅皇帝,龍頜輕點兩下,阿圖只好道︰「沒有,楊圓圓你坐便是了。」

「多謝。」楊園園把手中一個綠色的小書袋往台上一放,笑容滿面道︰「我去拿杯茶。」她穿了雙硬底木根鞋,的踏地聲在身後朝著茶樓大門而去。

借此機會,阿圖連忙挨近皇帝,開始介紹此女,言其人乃是商學博學院一年級學生,去年剛從外國語學院畢業,因美貌和天生的好歌喉,加上善于表演舞台歌話劇,而有校花之名。接著又把從小王將軍那里听來的八卦之詞也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說她大學一年級那陣就結識了名官宦子弟,兩人好了數月而散,子弟是王彪的狐朋狗友,曾醉後痛苦流涕道︰「惜非完璧,終不可忍。」這句話顯示了其入校前的歷史就有污點,已不可考證。其後,她于大學四年內接連換了四、五個男人,都是無疾而終。這倒還罷了,可學校里還有好幾樁關于她的傳聞,說本校的誰誰曾跟她如何如何,她于校外曾出入某些男的宅院等等。久而久之,雖風言無可考證,但其破鞋的名聲卻不脛而走。

說完這番驚天內幕,只听得皇帝壓低聲音不悅道︰「人家好歹是個博學士,也寒窗苦讀了十幾年,一個女兒家能學成這樣殊不容易,憑什麼讓人用言語來胡亂糟蹋。還有,你那朋友的朋友始亂終棄,便是該死!」

皇帝倒是很肯為女人說話,阿圖不禁一愣,繼而又覺得他說得也有一半在理,那些亂說閑話的人確實不是東西。至于王彪的朋友,始亂是始亂過了,可不始亂又怎麼能知道對方是否完璧,宋人含蓄,又講風範,多半不會公然地問一聲︰「妹妹,那個還在否?」

身後又再響起了木鞋跟的細碎聲,隨後一個茶杯放到了台上,楊園園回來了,坐下後先瞧了各人一眼,接著落落大方地對趙弘說︰「我叫楊園園,原是趙圖外國語學院的學姐,尊駕是……?」

她原是外國語學院學生,本來阿圖是喊她學姐的,踢蹴鞠時還喝過她遞給來的一碗水,可他如今也是博學士了,就不肯再屈尊去叫「學姐」,所以見面都是直呼其名。听她詢問起趙弘的來歷,圓話道︰「這位趙公子是本同學的表哥,並非京大之人。」

趙弘穿著身淡青色的直綴,頭上扎著塊青黑色的網巾,因身處大陽傘下,眼上的墨鏡也摘掉了。等阿圖含混介紹完畢,再微笑著補充道︰「鄙人趙恢,字廣拓,楊姑娘好。」

此假名是趙弘每每微服出宮游玩時所用,「恢」與「弘」都有大的意思,假字號則含有效仿先祖武宗趙拓開疆拓土之志。

可能是因為皇帝最近練拳頗多的緣故,文弱稍減,英俊略加,帥氣也好象增了一星半點,走在京大里也引得不少妹妹于遠處圍觀。楊園園斜倚在椅背上,玲瓏的身段因這個姿勢而更顯凸凹,一雙水汪汪的眼楮在他臉上注視了稍許,贊道︰「公子的字好,想必也是個有大志向的人。」她的聲音和唱歌劇完全是兩回事,唱起高音來有裂帛之感,可平時說話卻帶點暗啞,可也有人覺得這種音色很有魅力。

歌話劇是個小劇種,以對白說話為主,其中夾雜了大量的抒情歌曲,乃是宋人根據西洋歌劇的模式改編而來的。京大就有個歌話劇社團,楊園園長期參與其中,玩了數年都樂此不疲。

照道理來說,皇帝是個吃屁的,往往被人一捧就暗喜,可今日卻黯然道︰「姑娘謬譽了,字雖好,只是鄙人庸碌,至今仍一事無成。」

皇帝有志向,想把這個國家給治好,可惜給他掣肘的人太多,上面壓著個太皇太後,下面的朝堂里群臣派別深嚴且各相拆台,無法凝聚起力量來做事,皇權畢竟有限,趙弘無法大展拳腳,干急而已。听他話里充滿著嗟嘆,阿圖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了,回想起葉夢竹曾私下給自己說的話︰「你就多幫幫他吧。」心頭好一番感慨。

楊園園收斂笑容,柔聲勸道︰「公子尚年輕,道遠且長,縱有一時之難也無需放在心上。小女子听公子言語中反省自身,乃是修德之人,前路必然豁達。」

博學士就是博學士,一段話里有勸慰、有鼓勵,听起來悅耳無比。阿圖暗道糟糕,書中此種典故大把,某男懷才不遇,意志消沉時,孤獨寂寞處,受美女一勸,頓引為紅粉知己。又雲智慧之士皆寂寞之人,即使身處高堂滿座,也常懷孤獨之心。皇帝是否智慧阿圖可沒看出來,但知道扮個孤獨寂寞卻也不難,世上的許多草包都很會裝,明明是碗寡水的米湯,偏要扮成濃稠的漿糊,以顯深刻。就好象去茶館里一坐,許多連雞都不敢殺的人也跟著說書的攘臂大呼︰「殺伐決斷!」

果然,趙弘臉上閃過一絲動情,拱手道︰「多謝姑娘勵志之言。」

唉!听說神女們都很有識人的慧眼,隨眼一瞟就能大致猜到來人是何等身份,雖然她不可能猜到對面坐著的是個皇帝,可起碼也能估到是個貴族,再說又自己坐在一起,連旁證都有了。皇帝久居深宮,多半不知其中的道道,別人隨手一釣,他這條水魚就難免一咬,隨後就成甕中之鱉了。楊園園是否為釣魚而來,阿圖不知道,或許她只是個花痴,看到皇帝帥哥就欲來投懷送抱,可听說大學里此類學生女不少,仗著幾份姿色和學識專在校內校外釣瘟生,還基本上都釣成了。

「公子太客氣了。」楊園園道,跟著轉向阿圖說︰「趙圖,我這里有出西語歌話劇,差個會唱西語歌劇的人演男主,你來不來?」

原來她是來尋自己演歌話劇的,不是來釣魚的,阿圖松了口氣。許多歌話劇都是改編于西洋劇本,對白說話當然是改成了國語,但有好些歌曲用國語唱不出原味,所以最好是用原語來歌唱,看戲的人手持一份歌單來對照著了解個大意就成了。

阿圖的西洋語之好是全校公認的第一,連赫克托先生都說他的西班牙語已跟歐洲本地人沒啥分別,連地方俚語都能說得順溜。其次,他的歌喉也極其出色,偶爾演唱幾句,連屋頂都要給鎮塌了,加上還有口技的絕活,所以學校里的劇團演唱之類的學會沒少找過他。

演劇是個花時間的活,阿圖可對此沒興趣,連連搖頭道︰「本同學太忙,連課都沒時間上,別說去演劇了。」

楊園園道︰「演劇可以培養情趣,陶冶修養,又可以娛樂同學們,乃是好事。要不,你先試試,不行再退出也可以。」

女人是個天生的狐狸精,嘴里說的明明是正事,可一雙桃花眼卻仿佛另有靈犀,在自行勾魂繞魄之事,水汪汪的眼眸瞧來,好似有把小刷子在你心頭刷癢癢。阿圖笑道︰「道理本同學都知道,可就是沒時間。就算是有時間,也得先去看覷一下照相學會,演劇的事就算了。」

楊園園再勸幾句,見他始終不允,也就不堅持了,呵呵一笑道︰「那本學姐也只好找別人了。」

趙弘在一旁听著,仿佛感上了興趣,問道︰「是什麼歌劇?」

「《宮庭復仇記》。」楊園園答道。

接著,他們兩個從劇本內容開始聊起,一直說到西洋劇的各種特色。想不到皇帝對西洋劇也知曉一二,嘴里跑出了好幾出戲的作者或主角名稱,還偶爾對好幾處戲的情節大發感概。

時間很快地過去,已近下午三點,日頭逐漸西移,猛烈的陽光也稍減了幾分。阿圖端起杯子發現已經空了,再看他們兩個的茶也喝得七七八八,便道︰「我再去拿幾杯茶來。」起身就向茶樓走去。

樓內的茶桌已坐得半滿,閑聊的、讀書的、寫字的、談情的各行其是,既不喧囂,也不安靜。「算氣清風」的牌匾仍懸在大堂的正中,乃是汪士載所題,銅底上的四個黑色大字帶著酣暢淋灕的飛揚感,那塊標志著幾率學誕生的銅牌也還釘在柱子上,兩件物什給整個茶樓平添了一股莊嚴的意味。

新來的小妹長得水靈靈的,是個一年級的新生,見他進來,從櫃台後探著身子問道︰「學長,還要些什麼?」

「三杯綠茶……嗯,再加兩個芝麻餅。」

「綠茶四文一杯,芝麻餅五文一個,一共二十二文,多謝惠顧。」

茶樓內部是個「回」字型,中間的那塊做了個旋轉的樓梯以上二樓。阿圖付了錢,站于一邊等著小妹沖茶取餅,耳中卻听得打後堂那邊傳來了輕微的歌聲。他的耳力好于常人數倍,細辨之下,只覺得歌詞慷慨激昂,似未曾聞過。

大門和櫃台都在那個「回」字的東面,阿圖繞去西面一瞧,在五、六張台桌間尋到了發聲的來源。臨窗處有張小台,兩個男生正並肩坐在一塊,手里拿著一張紙,嘴里低聲唱著,紙上所記的想必就是歌詞了。

兩人中的一人阿圖認識,是照相學會中的一員,名叫戴濤,另一名是個黑大個,卻不認識。于是走過去道︰「戴濤,你們在唱什麼?」

戴濤是經史學院的三年級學生,文質白淨,還帶著一副眼鏡,聞聲趕緊把手中的紙一折,用掌壓在桌面上才抬起頭來,瞧清楚了是他後,自嘲地笑道︰「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誰呢。」

「你以為是誰啊?」阿圖邊反問,邊坐下伸出手說︰「你們唱的是啥?給我瞧瞧。」

戴濤臉上泛起了為難之色,身旁的大個子卻道︰「沒事。我覺得趙圖不會去舉報我們,也不會往外說。」

我靠!看個歌詞還和「舉報」二字沾邊了。阿圖沒好氣道︰「本學長是這種人嗎?」隨手就從戴濤手里把紙給一把搶來,展開乃是一首詩,見抬頭寫著《丁丑檄歌》四字,心中便是一凜,細看歌詞卻是︰

幕府山峙大江邊,燕子磯頭亂雲顛。鐘山盤龍伏又旋,石城踞虎睡百年。

滾滾波濤東流去,晝夜不舍既往前。盛世之夢猶未醒,莽莽蒼生已可憐。

豪族但知富私門,國家興衰視等閑。權貴惟願守家業,社稷之憂何嘗念。

賢人智者無以用,愚奸妄賊弄柄權。遍覽冠蓋皆碌碌,誰可挺身為國先?

昏風冥雪迷前路,鼓樓暮鐘催人眠。閱江樓里望山河,悶煞欲蹈汨羅淵!

敢問治亂期何在?血脈倒流五腑煎。萬卷史書皆可鑒,公義苟安兩難全。

乍起雷霆動大地,潑岸怒濤聲嘩然。吶喊國人今朝醒,破顙裂喉呼連連。

莫道匹夫志可奪,三尺長匣有龍泉。一怒拔劍斬蒼穹,銀河灑落星倒懸。

丁丑隆冬聚男兒,討逆之勢箭在弦。檄歌一曲傳四方,應者雲集數十千。

功名榮華如春夢,唯有精誠千載傳。熱血化雨灑黃土,死去魂魄繞青蓮。

腐尸朽骨棄洪爐,魑魅魍魎挫飛煙。且待廓清九天雲,又見鯤鵬舞翩躚。

慷慨悲歌已吟罷,誓把國運續鴻篇。拼將吾輩頭顱血,敢使天地改新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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