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五八八)屈閑說

作者 ︰ 曲甲

微風從拉開了的推窗口吹入,依稀帶來了遠處湖面的嬉鬧聲,從主座上昂首而望,可見兩艘花舫仍在那里鏖戰不休,卻又多了好幾條旁觀的游船,瞧著這場稀罕的熱鬧。

目光回到室內,在三名臣子的身上逐一瞧過,所見是趙圖的吊兒郎當、傅恆的謙洽謹恪以及屈閑的肅重凝厚。

趙圖此人,初聞其名乃是通過葉夢竹之口,獲知他在上海救了自己的愛妃,兩人還拜了姐弟,皇帝的先期印象由此甚好;之後在承禧殿召見于他,觀之相貌秀艾,視之舉止樸實,且听說為長樂所喜,印象上就又加了三分好;等他來到京都後,甫初就因《幾率論》創下名聲,皇家決意招為駙馬,彼此間樂融融;再後,這小子就開始暴露出其愚頑的本性來了,不但老婆娶了一個又一個,只視公主正妻如無物,還屢屢惹得皇帝不悅。為此,趙弘向葉夢竹抱怨道︰「汝弟行為輕薄,失于管教。」葉夢竹對曰︰「趙圖只是貪玩而已,乃出于少年人心智不熟,非是德行有虧。其對我國之貢獻,先師後恐無出其右,皇上不應以小過來慢賢。」趙弘愕然︰「賢?」葉夢竹答曰︰「多才為賢。」趙弘遂無話可說。[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此時,皇帝拿眼去瞧趙圖,卻見他已喝完了一杯茶,歪著身子半趴在茶案上,目光只在盤兒身上游移,又好氣又好笑︰「賢人居然會是這個樣子!」

論道因一杯茶而短暫中止,也使得話題從前面稍嫌尷尬的氣氛中月兌離開。皇帝是主,當下開啟第二個話題,移向屈閑道︰「朕听說東亭原來讀的是玄武軍學,可後來又改去了三輔,由軍轉政,其中有何道理?」

屈閑微側身子,拱手道︰「回皇上。臣幼年時最喜讀軍學書籍且百讀不厭,一本《昭武西征考》整整讀了一百零八遍,只覺得金戈鐵馬、百戰黃沙方是男兒當所為,便自幼習武,期望日後能從軍以報效國家。但成年後卻明白了一個現實,即我國已處于長久的和平中,軍隊僅是種威懾它國的力量,如引而不發之弓弩,揣度少年之理想多半無法實現,又因看到了時政之種種隱弊,乃改志從政,冀望能有實質上的作為。」他此時已接受了錦衣衛七品提舉的官職,還得了個從七品上雲騎尉的爵位,當稱「臣」。

在美洲和緬甸之戰以前,軍隊的確已閑置得太久了,在他讀書的那個時代,正是軍人們對前途最為悲觀的時候。

俗話說︰相由心生。什麼樣的人當有什麼樣的氣質。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給人種山脈般的厚重感,有如顏體字,可以從其一言一行,甚至一個眼神那般的細微處而見方正圓厚。于通常的意義上說,敦厚之人難免缺乏變通,給人平庸之感,而他的「厚」則是象劍的鞘、錐的囊,雖已將鋒芒收斂,卻不至于令人忘了劍和錐之存在。

溫厚而才格,此種人乃是共事、托事的最佳人選。趙弘很欣賞他這種氣質,點頭道︰「朕看過東亭的《軍學地理》,覺得乃是孫子兵法中‘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的極好補充,便咨詢了黃以慷博教。黃博教言可用于我大宋軍學院的選讀教材,目前正在征詢學院們的意見。」

屈閑《軍學地理》的宗旨是找出敵國在軍事、政治和經濟上存在著顯著意義的地點,通過佔領、襲擾、破壞等種種手段來不斷地削弱對手的戰爭實力,從而達到最終取勝的目的;反之,便是找出本國相同意義上的地點,著重防範,以免被敵國所利用。黃以慷是大宋著名的軍學家,也是皇帝的宮廷博教,有他出面去推廣一本書,必將是大有成算。

當下,屈閑步出茶座,長揖及地︰「皇上薦書之恩,臣感激不盡。」

趙弘一笑,擺手道︰「舉手之勞而已,東亭坐吧。」

等他坐回原位後,趙弘拿起折扇以阿圖所痛恨過的方式在手心緩拍,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稍後道︰「朕繼位于舞勺之年,至今已十六載。登臨之初,乃是一懵懂童子,大小諸事無知無覺而已。稍長後,祖母逐漸讓朕同覽國政,方知天下至大之國究竟是如何個大*法,至強之國又是怎般個強法,真可謂無比自豪。大政後,凡事便不得不自決,朕只是中人之才……」說到這里,眼見傅恆與屈閑齊齊抬手似要相勸,乃舉手阻止;又同時見到阿圖無動于衷,仿佛是認可自己的謙詞「中人之才」,不由暗地怒罵他一聲「混帳」,口中繼續道︰「雖殫精竭慮卻也無法使得國事處置圓滿,常因此而焦慮。近數年來,朝政的弊端愈發顯現,朕之焦慮亦愈盛,美洲與緬甸二戰俱北,實不相瞞,朕心之焦慮已化了時時的恐懼,生怕我國就此衰落,國運不再……」

皇帝說得感概,這回連阿圖都拱起手來,三人齊聲勸道︰「皇上!」

動情之語把發話之人也說得昂然,趙弘白皙的臉上略顯出潮紅,長吁了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後,繼續道︰「朕與亙卿只是第二次朝面,和東亭更是首會,常言道︰交淺而言深乃大忌。可今日咱們坐而論道,百言無諱,朕便犯個忌,望亙卿和東亭能直言教朕。」

古書上常有某種例子,即國君向賢者、臣子甚至是鄉村野人求策,揖手道︰「請教寡人。」但自秦皇一匡**之後,帝王之權威隨著時代的更迭益來益盛,類似「教」這種謙遜之詞在帝王的口中已不聞矣,雖然諸侯國的國主們還是會偶爾地撿來使使。

听到這個「教」字,傅恆和屈閑惶恐地站起身來,揖手道︰「臣萬死不剛當!」落座後,彼此相望一眼,暗中思量著該如何接話。

趙弘見兩人凝思不語,乃沖著屈閑笑道︰「趙圖這人朕清楚,他以往所選之人都個個被他用出了名堂,仿有伯樂之能,這點倒真是讓朕深感佩服。就在這數月內,他亦兩次于朕面前舉薦東亭,言東亭德備才全,卿一定有能令朕獲益之言。」

這倒是!牽晃和蠣蠐民原是奴民出身,花澤雪是店鋪小妹,阿晃是干啥都不成的混小子,貝以閔和方其義是閑賦的師爺,黃世福經營船廠、王奇昌搞北江器械原也沒干出啥名堂,可這些人在被自己稍微地那麼一點撥之後,就好似腳下踩著對風火輪似的,個個都在自己那攤里高歌猛進。看來,自己乃是個真真正正的伯樂。阿圖心喜,夸還皇帝一句︰「其實你也有不少優點,知道本爵的老婆們都不是凡品,但只可遠觀而膜拜,不可近賞而褻瀆。」

屈閑並不推遲,應聲而道︰「臣有一事思索已久,願說與陛下。」

趙弘面色一喜,抬手道︰「東亭與朕道來。」

屈閑頷首,濃眉下的一雙眼楮鼓得炯炯有神,從容卻有力地說︰「我大宋疆域之大、民數之多為天下首屈一指,它國之人呼我國為‘大宋帝國’,諸侯國和屬國則以‘天朝’稱之。是故,我國民眾皆有傲人之心,京都人傲慢外地人,內陸人傲慢邊陲人,大陸人傲慢海外人,直轄地人傲慢諸侯國人,諸侯國人傲慢屬國及外邦人,層層相傲,自大自負,以至于我大陸人不屑于去了解大陸以外的地域,不屑于去理解異地人之民情風俗,也不屑于學習外邦國的語言,自我封閉久矣。」

「以貿易為例,凡海外人來我大陸從商,必先問我國風俗法度,生恐行差踏錯而遭受抵制、孤立。而我大陸人去到海外貿易,皆自我為尊,所遇難處或糾紛,則言︰‘汝等知甚,我大陸那邊如何如何’,毫不尊重當地法令風情。又因傲慢,往往只想獨佔利益好處,不願與本地商人分享,私下言詞中蔑稱彼等為‘邊佬’、‘南番’、‘鬼仔’等等,令人反感,使得海外各地皆不願與我大陸人做生意,舉步日益艱難……」

「美洲大戰後,公行之傳統航路中斷,我國臨時取消禁令,允許諸侯國商船將美洲貨物舶來大陸,臣曾去海關詢查,凡運棉花、蔗糖入港的貨船里貨主屬于我大陸商家的百無一二,可見我大陸商家在海洋貿易上的衰落,而諸侯國商家卻蓬勃興旺。戶部亦有統計,海外商人、職員及眷屬居留于我京都者約八萬人,分散于全國者以十倍計,海外商人愈多,愈印證開拓海洋之精神已在彼而不在我……」

「臣曾于南洋、北疆游歷十余年,所見諸侯國皆有貿易署、廳之類的衙門,其作用乃是教導民商如果與我大陸開展貿易,不僅提供我國貿易法度、慣例、習俗等等資信,還將我本土按地域分門別類,將各地之特色造成圖冊免費提供給商人,而我大宋戶部卻從未有過類似舉止,似有失職之嫌……」

「我國商人傲慢積弊已久,要根除此陋習非短期可為,但戶部卻可仿效諸侯國的辦法,為民商們提供便利與指導。因此臣諫言,若皇上要改革弊端、振興國計,請從些微處著手。」

一番話直說了盞茶之久,趙弘拍案,興奮道︰「好!」接著又問︰「可我大宋的諸侯共有二百多家,若要將每國的法度、商情、民情、風俗收集起來編造成冊,是否過于繁復?且有的國小到僅有半縣,是否值得如此?」

屈閑端直身子,正色道︰「大國可以消亡,小國亦可壯大,請皇上千萬勿以國小而忽視,也千萬勿要因繁復而不為。且臣以為不僅是諸侯國,當連同美洲的直轄州、藩屬國以及海外諸國予以一同考慮,也不僅限于海洋貿易,和西北邊疆以及美洲內陸貿易線路上的地方與諸國也應並為關注。」

接著,屈閑又將他所考慮好的辦法給講了出來︰

于中小規模的諸侯國而言。首先,各國自有現成的律法,大致是遵循宋律而制,但也有異同及抵觸之處,可以找來讓法學院的人予以研究,找出商人們應特別注意的地方;其次,理藩院便有許多關于諸侯國的資料,只是戶部從不曾與其溝通,其中大有可借用之處;其三,京都有八十家諸侯國的行人館,也有來自各國的商人,戶部只要設計好幾種固定格式的征詢表,讓來自諸侯國的官員或商人們填寫出來,便可以將各國的情形作個大致的了解;其四,可以在舊報和舊刊物中尋找所登載過的游記,許多游記不僅記錄了彼地的風光,當也有敘述民俗與風情,經作者同意後便可附于手冊,以為商家之參考;其五,每年大宋各院校都有學者去到海外各地做學術交流或觀光旅游,戶部可以資助旅費為代價雇請其人為臨時觀風吏與彼國官府接洽,以獲得相關資信;其六,戶部也不用想著一開始就能整出一套完美無缺的行商手冊出來,有些錯漏也無礙,可經每年一次的核定來逐漸將其完善,還可以通過懸賞糾錯等方式來更正其中的謬誤……

于直轄州以及藩屬國而言,其方法與前者相同;于諸侯國之大者,比如唐、韓、魏等國,其地域廣大,族群繁多,民情也復雜,事情也就要做的更細,但道理也不外乎上述幾條;于海外列國,事情就要更龐雜些,恐怕得派專人團前往考察……

如此直說了小半個鐘頭,最後道︰「以臣看來,此事雖不容易,卻也非萬分艱難,我國所費之功夫並將在稅收上獲得回報,惟願皇上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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