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卻遲遲不能入睡。
她給自己的無法成眠找了理由,因為她一向習慣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閑散下來,成天無事令她操煩,多余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發泄。
是的,原因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絕對不是因為今天在「澄心堂」看見了問守陽,听見了他久違的渾厚嗓音。
她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他。
沈晚芽換了個側躺的姿勢,總覺得雙手雙腳怎麼擺都不對,大概是已經習慣了有人陪伴的體溫,忽然身畔空了,她覺得好不習慣,明明屋外吹著的是溫暖的南風,可是她卻覺得打從心里發冷起來。
這時,她想起了那一夜他們幼稚得像兩個孩子般的爭執,他威脅著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綁起來,你不會!
我不會?
他會!
沈晚芽閉上眼楮,試圖讓睡意找上門,唇畔不自覺地泛起苦笑,他會!他真的把他們兩個人綁過一次,因為那日前一晚她的雙腳又不乖地蜷起來,他說她真是一個不知道要學乖的家伙,拿著腰纏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她當然是又掙扎又抵抗,說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給她一次機會,而那一晚,他們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著的,綁住他們兩人的纏帶,在她睡著時,還牢牢纏在他們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幾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從那一夜之後,她就沒再睡得像只凍僵的蝦子過,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過任何關于睡姿的事情,反倒夸她終于知道要學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改變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為是因為他,因為有一晚她半夜醒來,發現自個兒的身子緊偎著他,正在從他的身上汲取溫暖,可是,後來她發現,無論問守陽是否陪睡在身邊,她都能夠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壞毛病是徹底被改掉了!
但她錯了!
如今她才發現,當他出遠門不在的時候,她睡覺時會抱著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著屬于他的陽剛氣息,令她有一種他就在身邊的錯覺。
沈晚芽咬緊女敕唇,壓抑住一聲幾近嗚咽的嘆息。
或許,是因為得到過溫暖又失去了,所以,現在她覺得身子發冷的程度比以前更嚴重,她甚至于覺得就連吞吐出來的氣息都是冰冷的。
該怎麼辦才好?
她在心里無助地想問道︰現在的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沈晚芽轉頭將臉埋進枕間,頓時覺得自己好可笑。
在這一瞬間,她回想起過去的種種,竟然覺得就連當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憶,如今想來都令她懷念不已。
她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一日,懷念起被他給荼毒折騰的日子,她也同時想起了那一天,他將她抱進懷里,讓她吐了一身,沒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夸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為與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壞事,所以她才會覺得想念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人在徹底失去之後,以往所擁有的好與壞,在那一刻之後,統統都會開始想念。
終于,她開始覺得思緒昏沉了起來,漸漸地沉入了夢鄉之中,畏冷的身子卻在睡夢里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哪怕這是個吹著燻熱南風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無法感到一絲毫溫暖……
「雲揚號」的總號里,此刻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在外面的大堂里,候著幾名從遠洋而來的客人,他們帶著貨,要上門來談買賣,但是,眼下「雲揚號」卻做不了這筆送上門來的生意,因為,他們沒有人會說那些客人們的語言,而這些客人們的中原話也說得七零八落,但他們持來的貨,卻都是難得一見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這筆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們沒人會說他們阿丹國的話,那先前所做的那幾筆生意是誰談下來的?」問守陽掃視了葉蓮舟在內的的眾人一眼,沉著臉,等他們給他答案。
對于「阿丹國」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當初他送給沈晚芽的金鎖,就是出自于阿丹國,而這幾年,中原在擎天帝與鳳雛皇後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們的生活日漸富裕,許多商人想方設法要得到阿丹國打造的金銀飾品,因為轉手一買,至少是成倍的利潤,而且往往是一件難求。
卻沒想到,阿丹國的商人竟然自動找上了「雲揚號」,他們剛才也驗過貨,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對方要求見會說他們阿喇壁話的人,才願意與他們議價,要不,就帶著這批貨走人,絕不戀棧。
「是……沈姑娘。」葉蓮舟低下頭,語氣不急不緩。
是她!果不其然!
問守陽痛恨自己光是听到別人稱呼她時,心口就要跟著刺痛一下的感覺,他不喜歡他們喊她沈姑娘,這三個字會弄痛他心里的舊傷疤。
現在,人們都知道在這「宸虎園」里,沒有小總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只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听到是她,他卻也沒半點意外,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夠精通各種語言,甚至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懷疑,這天底下究竟有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見她挑燈夜戰,勤勉地一遍遍復習著自己白天學過的東西,才終于知道,為什麼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僅僅只是聰明,而且努力好學,所以,才會樣樣都做得比人好。
葉蓮舟打量著主子的臉色,遲疑道︰「東家,既然咱們跟他們語言不通,那這筆生意……還做不做?」
聞言,問守陽有半晌沉靜,他直視著葉蓮舟,淡然地開口說道︰「派人去請她過來。」
「東家的意思是……?」
「去請——」半晌的停頓,他吞下了喉頭的梗痛,才又開口道︰「請沈姑娘過來,是她談成的生意,難道現在要別人幫她收拾善後嗎?你們沒听見嗎?去請她過來!」
「義父,該喝藥了。」
沈晚芽端著剛煎好的湯藥走進房,現在,一日兩頓的飯菜與湯藥,都是由她親自伺候,從未有一日曠廢過,也不曾見她有半點厭煩的樣子。
東福這幾天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天氣才剛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雖然知道義女的心意,可是,一天兩頓的湯藥,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實在是半點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搖搖手,像是耍賴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蝕進心肝似的藥了,芽兒,義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再喝多少藥都沒用了,你倒不如就讓我少吃些苦頭,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夠安然善終,也是一種痛快啊!」
話才說完,東福就發現床前的人兒異常的沉默,轉過視線一看,就見她緊抿雙唇,瞧著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見她那表情,他的心頭忽然咯 了聲,一口氣窒在喉嚨里下不去,知道他剛才說錯話惹她動怒了。
「好,義父不吃藥了是嗎?好,就別吃吧!是芽兒笨,才會沒看懂義父的心思,看了一個時辰的火候,才給您熬了這碗藥,還以為義父能感念芽兒的孝心,沒想到是給您添麻煩了。」她以極淡然的嗓調說著,一邊端著藥往門口走去,那如玉般溫潤的臉蛋上沒顯露出一絲毫情緒。
「別別別……」東福連忙喚住她,半抬起身,朝著義女伸手,「快把藥端回來,義父喝!是芽兒的一片孝心,我當然要喝!」
沈晚芽站定住腳,好半晌沒回頭,背對著他開口道︰「那義父以後還說什麼瞑目這種存心教人難受的話嗎?」
「不說了!當然不說了!快快,義父等著喝你這碗藥,已經等了大半天了,芽兒你就行行好,把藥端回來讓義父喝下吧!」
「嗯。」她破涕為笑,點點頭,將藥碗端回東福面前,伺候著他把藥給喝得涓滴不剩才安心。
「這些日子沒事都做了些什麼?」東福喝完了藥,含著沈晚芽給的麥芽蜜糖,雖然只是稍微能夠解苦,但也聊勝于無了。
「去‘澄心堂’給叔爺幫忙,我陪他一起研究當年李後主做‘澄心堂紙’留下來的文獻參考,他老人家樂極了,說很早以前就想要我天天陪他一起做紙,沒想到老天爺疼他,讓他有生之年能夠如願以償。」
「太叔爺一向疼你,跟你是一見如故,這是你的福氣。」
「我知道。」她笑著點頭。
「那鳳姨娘那里還是……?」
「義父,咱們說些別的好嗎?」沈晚芽笑著打斷義父的話,「今天唐家的太爺派人給咱們送了盅冬蟲雞湯來,我一會兒舀碗給您嘗嘗。」
「好,義父能有這碗湯喝,算是沾了你的光。」
聞言,沈晚芽沒好氣地瞅了長輩一眼,這時,歸安急忙忙地跑進來。
「小總管,爺……請你到總號去一趟。」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提到問守陽,更沒料到問守陽竟然會要她去總號,頓了一頓,疑問道︰「怎麼一回事?」
「听說,是有幾個什麼丹的商人持貨過來要談買賣,爺說,是小總管談的生意,你就要自己去解決,從總號派人回來傳話,現在馬車就在外面等著小總管,要趕著進京去。」
「我不去!」沈晚芽想也沒想,斷然拒絕,「現在的沈晚芽已經不是問家的芽夫人,那人親口說了,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是!」
「可是……」歸安一時慌了手腳。
「去吧!」東福拍拍她的手,「芽兒,就當做是看在義父的面子上,給爺一個方便,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主子,若現在是我能為他分憂解勞,就算是要我拖著這個破病身子出去,我都樂意啊!」
「義父!」沈晚芽低喊了聲。
「去吧!當初義父讓你學了一堆技藝是要做什麼的呢?」東福閉上雙眼,一口氣嘆得十分虛弱,「不就是為了要你能幫他這個主子嗎?我知道眼下不同以往,你要不就當做是為義父分憂解勞,去一趟吧!」
當初,沈晚芽要學阿喇壁話時,吃了不少苦頭,她輾轉找到了一名仰慕漢人文化,而前來中原的阿丹國人,向他學習他們國家的語言,可是,他自個兒連漢語都說不好,最初兩個月,他們幾乎是雞同鴨講。
最後,她能把這門話學好,竟是因為那位師傅的祖母是蒙古人,所以他會說蒙語,而她剛巧也會,所以,她是透過蒙文,才把阿喇壁話給學好。
在她與幾位阿丹國商人談話時,問守陽與葉蓮舟就坐在一旁听著,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意識到他強烈的存在感。
「其實,這些上等寶石珍珠還有金鈿首飾,就算我們不親自遠波重洋送到中原來,鳳家也會派人到我們的國家收買,以往我們只能選擇賣給鳳家,因為你們中原人能說我們阿喇壁話的人不多,我們說中原話也說得不好,買賣不到好價錢,所以,一直以來,我們也就只能接受鳳家開出的條件,雖然鳳家開出的條件不差,但我們喜歡來中原跟夫人你做生意,夫人說得對,比起向對方拿中原的瓷器和絲以物易物,還不如收銀兩,靠著夫人的介紹,咱們可以用更便宜的價錢,買到更適合、更上等的貨色回阿丹去,能獲得的收益就更高了。」
代表幾位同伴說話的,是一位身長頗高,蓄著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見到沈晚芽時笑得很開心,因為,他先前幾位回國的同伴告訴他,與他們做生意的是一位很美麗聰明的女子,所以來此之前,他們也都很期待。
「能幫上你們的忙,是我榮幸。」
「對了,那個一直瞧著夫人的男人,是你的……」
「他是我的……漢子。」
在阿喇壁話中,「漢子」的意思,等同于中原人所說的「男人」,但她知道在阿丹國的習俗之中,當一個女人會說誰是她的男人時,代表的是她承認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撒謊說問守陽是她的夫君,在說出那句話時,她忍不住要覺得心虛,刻意地別開眼眸,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隨即覺得自己很好笑,根本就不必心虛,因為他根本就听不懂阿喇壁話,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竟然還向人說他是她的夫君。
「請夫人代我向他說,他真是好命的漢子,能娶到你這位能干的女人。」
「我會的,回頭我就告訴他。」
在完成買賣之後,幾位阿丹國的商人滿意離去,他們得到了沈晚芽的介紹引見,要趕著去采買要帶回國的商貨。
在一群人走後,廳堂之中的空氣忽然沉靜了下來,就像要凍住一般,教人喘不過氣來。
沈晚芽站在央心,刻意地別開美眸,不去看就站在她面前不到數步之遙的問守陽,但是,她可以感覺他銳利的視線,穿透冰凍的空氣而來。
問守陽看著她,明明說了不想再見她,可是,這一刻當她人就站在他面前時,他一瞬也無法從她的身上轉開視線。
她瘦了!很明顯的消瘦了!
以前,就是鳳九娘常常拿著好吃好喝的喂她,才勉強在她身上喂出幾兩肉,但他听說了,鳳九娘對于她的欺騙利用非常生氣,所以,已經好一段時日不理會她了!更別說要記得拿細點零嘴去喂她了!
「今天你談成這筆生意,我不會白白佔你便宜,事後,我會派人把佣酬送過去給你。」
「不必了,我今天來是看在我義父的顏面上,不是為了要幫你,麻煩請幫我準備馬車,我要回去了。」說完,她一刻也不遲疑地轉身離開。
問守陽瞅視著她幾乎像是快要被風吹跑的縴細背影,大掌緊握成拳,忍住了心里的沖動沒喊住她。
最終,他只是側首淡淡地對葉蓮舟吩咐道︰「準備馬車,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