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卓敬的這個巡查雖然只是掛個巡查的名頭,但遇到這種災荒,自然也是要做做樣子的,他出去,楊毅當然也要跟著,如果是在現代,這種場合她是不會參與的,領導下去視察,下面人更大的心力恐怕都要應對領導,說是對災民重視了,真實效果,卻是很難說的,領導若真有那份心思精力,還不如多對下面的官員敲打敲打,多做一些布置。當然,在現代,也沒有她參加的余地,即使在這里,她也不過是個添頭。
她跟著夏卓敬可有可無的四處看,對于蔣長虹則如同救星,如果在先前,他也許還會講究一些技巧,而在這個時刻,他還哪有那麼多心思,直接就撲了上去,差點被當做刺客。
「大人,再往前就是史家村了,我們今天晚上,可以在那里暫時落腳。」
蔣長虹從岔路口處回來後說道。楊毅點了下頭,沒有說話,孫錦是個慣會看人臉色的,一見他沒有反對,立刻就去布置了。
史家村和他們一路走來的其他地方一樣,地上荒蕪成一片,人們的眼中,只見痛苦與麻木,他們這麼大批人馬,又有朝廷的文書,那村中的里正自然不敢不殷情,只是在招待晚飯的時候,很是局促,楊毅知道他為難,當下就表明,他們會自己解決,不用村中人麻煩。
听了她的話,那里正又是感激又是害怕,連連解釋︰「要放在過去,大人們來,小的們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但今年……今年的光景大人也知道,前天那村中的破落戶還說要到山上去當賊呢,家家戶戶雖說還有點糧食,可都看的比命根子還重,小的、小的……」
楊毅點了點頭︰「老丈不用多說,本人也不是那冷血的,這突然而來的天災,真是任誰,也沒想到的。」
那里正想說什麼,但到底也沒說出來,最後的聲音,只化成了一聲長嘆。
是夜,楊毅睡在里正家的上房,這房子是不錯,那里正又抱出了去年新做的棉被給她用,只是她今天剛經歷了分離,一路所見的,又都是蕭條,心下不免郁悶,一時也睡不著。
她倒是不想傷春悲秋,但是如今的世道、局面,對她也還是有影響,就這麼翻來覆去的,一直到後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的要睡著,卻忽然听到一聲爆喝,再之後就是喊聲、鬧聲、求饒聲,各種聲音都出來了。
她睜開眼,有心不管,卻听到先前那里正的聲音︰「大人!大人,這是張家的小三子,一根獨苗了,饒了他吧!饒了他吧!」
再之後就是孫錦的聲音,那孫錦的聲音有些含糊,她沒听清,但卻听到那里正之後的聲音更為淒慘了,到了這時,楊毅也躺不下去了,翻起身披了件衣服就走了出來,她一出來,外面立刻一靜,然後那里正就撲了上來︰「大老爺!大老爺!給小三子留一條命吧!他小孩子不懂事!」
他說著,就拼命的磕頭,然後那被人按著的張家小三還在叫嚷︰「史伯你別求他,我不怕,讓他們殺了我吧,反正我爹娘都死了,我也死了好了!」
听了這話,楊毅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然後走了過去,一見她過來,那小三還想表示自己的無懼,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過去見過的最大場面,也就是殺豬,此時被一隊彪悍的士兵按著,剛才又是喊打喊殺的,他也不免有些怯氣,不過也是憤怒的急了,在楊毅的目光下,他還死死的咬著嘴,瞪著眼。
「怎麼回事?」
「大人。」孫錦立刻道,「這小子先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絕對是不懷好意,可能是意圖要行刺大人。」
他這話是有些猜測的,他過去當長隨留下的毛病,就是踫到這種事情,盡量的夸大,以此來表現自己發現的重要性,哪知道他剛一說完,那小孩就大叫道︰「是!我就是要殺了他!我就是要殺盡這些狗官!」
「張三娃!」
里正大喊,那張三娃卻不在意,依然瞪著楊毅,咬牙切齒的道︰「就是這些狗官!就是這些狗官一個勁兒的說那些是謠傳!如果不是他們說,我們家早就收糧了,我爹,我爹就不會死,我娘也不會死!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原來這蝗災雖然被各級官員都瞞了下來,但畢竟有一些風聲傳到了下面,一些膽小的,就想提前收糧——這樣雖然會有所損失,但多少還能保留一些,可是愚弄民眾自古以來就是官府的拿手好戲,又是張貼皇榜,又是讓打更的人四處喊話,簡直就是拍著胸脯保證,那些有關蝗災的傳言全部都是假的。
普通的百姓哪里會想到那麼多,官府說了,再加上畢竟心疼糧食,因此也都沒有提前收割,哪知道不過兩天,就遇到了蝗災過境,滿滿的穗子立刻變不見顆粒,有些人就受不了這其中的落差了,這張三娃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張三娃的父親是張家的單傳,一心一意就是想要個兒子留根,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先前生的幾個孩子都沒能站住,一連到了五胎,這才有了張三娃,因他是男孩里面排三的,就有了這麼一個小名。
他生下來倒是健康的,只是他娘因為生他,落下了病根,常年不能下地,雖說也可以做一點針線,也是了了。別人家雖然都是漢子為主勞力,但婆娘也都能幫著一些,而他們家,就全靠張三娃的爹了。
要說張三娃今年也有十二了,也算是個大半小子了,就算做不了什麼重活,也能給家中添把手了,但他是他爹娘千辛萬苦才求來的一條根,平時的吃穿比普通人家的孩子還要好些,哪舍得讓他辛苦?因此,他雖然長這麼大,卻像個嬌少爺什麼都不會,也因此張家的生活比普通人家要更為困頓一些,不過他們家也人少,所以也還過得去,但是這次的蝗災一出現,他們卻可以說是一點抵抗都沒有的。
他爹看著那空晃晃的地,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到一條活路,也是鑽到了死胡同里出不來,絕望之下就投了河,他一死,他婆娘更受不了,沒過兩天就也跟著去了,只留下張三娃一個。
可憐這張三娃過去就是個嬌公子,突然之間,爹娘都死了,家中更是連余糧都沒有,那簡直就是天塌了,而就在這個時候,楊毅來了,他小孩子也沒有想過厲害,就想著楊毅是個當官的,那些說不會有蝗災的,也是當官的,總是當官的害了他們這一家,因此就想著要報仇,他倒也想過這事是有危險的,不過他現在也不在乎這些了。
只是他雖然有大勇氣,可畢竟沒有大本事,楊毅這次帶了一百多個人,在這個村子里住宿自然是要分開的,不過她身邊也還跟著一個小隊,若論單打獨斗,這小隊中的人也不見得如何出色,但起碼也要比普通人強些的,而且都是山賊出身,張三娃這個小孩子哪夠看?他剛一過來,就被人留心了,再之後,就被孫錦逮著了。
今天楊毅住在這里,那里正都不怎麼敢睡,一听外面有響動,立刻跑了出來,一見是張三娃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說起來他和張家也沒有太深的交情,但是想到這麼一家子突然就散了,未免也有些兔死狐悲,所以就想孫錦留個情面,能放張三娃一把。
他說的可憐,若換成其他人,在不知道張三娃過來的真實原因的情況下,說不定就把他當一個普通小賊放了,但這孫錦向來是一門忠心的,他既然認定張三萬有損于楊毅,就怎麼說也不肯放。
這些詳情,楊毅雖不知道,但見這個樣子,也能猜出個大概,听張三娃竟然喊出了原本的打算,那里正也絕望了,他看著楊毅,反復只能喃喃一句話︰「大人,大人,他只是個孩子……」
而只是孩子的張三娃還在憤憤的瞪著楊毅,楊毅看著他,然後突然伸手抓起他的手腕,隨即一用力,就听啪的一聲,隨即而來就是一聲慘叫,張三娃哇的哭了起來。
她這一下來的又快又狠,那里正一下子被嚇住了,就連根著她來的那一小隊都有些發愣,只有孫錦,沒人似的抓著張三娃,以防他傷了楊毅。
「疼嗎?」
楊毅看著張三娃,張三娃一窒,想要止著哭聲,但手上實在疼的厲害,因此他一邊吸氣一邊咬牙,直把楊毅當成世界上最大的壞人了。
楊毅又看了他兩眼,站起身,對孫錦道︰「會打人吧。」
孫錦立刻點頭。
楊毅對他招了招手,在他耳邊叮囑道︰「打他一頓,打疼,但不要打傷,能做到嗎?」
孫錦再次點頭,他過去是做人小廝的,這打人上,也是學過幾手的。
知道他不會在這個事上作假,楊毅滿意的轉回了身,看向張三娃︰「既然你想死,那就試試看吧。」
她說完,轉過身,再不理其他人,一會兒,就听到了張三娃撕心裂肺的哭喊。
想死?不怕死?
她看著屋頂,慢慢的笑了,然後在這種哭喊中進入了睡眠,二天,她起來的時候就發覺眾人,特別是里正一家看她的目光有些怪異,她也不在乎,洗漱了一番,吃了飯之後這才招孫錦過來︰「昨天那個小子呢?」
「他一直哭,小的怕吵到了大人,就把他的嘴堵住塞到了柴房,小的在外面守了一夜,保準沒出任何問題。」
楊毅點了下頭︰「帶我去看看。」
蝗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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